“今时今日,我还是你们的大单于!”刘猛知道会有这般反应,虽然没料到是如此的剧烈,可他仍旧是坚持拍了拍桌案,站起身来重声道:“匈奴衰微已久,现在想要凭借如此孱弱稀薄的力量,即便偶尔取得几次胜利,难道能和中原王朝长期对抗吗?我并非只是为自己的子女,而是为了部族的未来!”
“兄长此言差矣!”刘训兜不甘示弱,同样随之站起,直视着对方嘿然说道:“我并非是无情草木,也知道顾念自己的侄女,但身为部族领袖决不能为此小仇冲昏头脑,而应该考虑整个匈奴的大局!事已至此,战争,难道你还想和晋人和平共处吗?”
“我正是为部落才如此!”刘猛青筋暴起,厉声呵斥道。
“单于就这么报答朋友吗?”怪客压低声音责难。
“如何对待朋友,我们会用行动来说话。但我也要考虑本部自身的需求!现在大晋方强,并没有可乘之机,战争绵延只会削弱草原自身的力量。就算你不能理解,他也能够理解!”刘猛仿佛是左右轮流灭火似得,扭头转向另一侧说道。和对方一样,他这句特意低声用匈奴语,晋人听不懂或听不清。
现场的小规模骚动,很快被刘猛软硬兼施给压伏下去了。毕竟他们父祖世代为左贤王,而他也治理本部多年,在匈奴五部中的长期影响力,绝不是其他人可比。除了零零碎碎的抱怨声之外,人们大体恢复了秩序。而到了这个时候,心虚的晋人依然是暗暗发慌,因为他们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位急于救女的可怜父亲。然而避无可避,刘猛带着渴求的眼神重新向他们望来。
“我以匈奴大单于的名义,向你们郑重保证。将放汝其中一人归国报讯,只要把我的女儿送到这,其余的人尽数释放。”刘猛抛出最大的诱惑,然后也开始讲自己的价码:“可是双方的地位,也回不到当初的模样了。我愿意率部保塞称藩,作为长期的兄弟之邦,为大晋朝镇守代北。不听从命令,不允许欺辱,两国平等如曾经。”
若是撇开那个假设的条件,晋人会非常开心,因为这简直是最好的结果,是匈奴人远远超出预料之外的大幅度退让。可是他们很清楚,单于之女的死,使得和谈的前置条件已经不存在了。所以他们个个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答复,现场陷入古怪的沉寂,令刘猛等人很是意外。
“我愿意充当和谈信使,为单于换回女儿!”王琛第一个反应过来,连忙抢着请缨。他非常清楚,先回去者很有可能会是最终的唯一幸存者,因为只要刘韫的死讯传出塞外,那么剩下人的结局恐怕是死路一条。可他此刻心中忐忑,慌张地回望着同伴们,生怕后者也联想到了这件事,要拼命揭穿事实,搞个玉石俱焚。所以他也是在赌,赌残余的一线生机。
“在下,在下职典州里,对并州的事情最清楚不过了。当初郭正骄横跋扈,后来刘钦卑鄙无耻,我都是私底下唾骂不止的!”身为别驾的郗隆,此时深深庆幸自己此时与会,才能抓住生机。他急匆匆地接过话头,恶狠狠地瞪了眼抢先出卖同伴的王琛,赔笑着道:“此事的内情我最清楚,所以最合适去洛阳交涉,换回贵女!单于将任务交给我,尽管放心!”
“你早有这份心,何至于今?”刘副仑愤愤然骂道。
“是,是,太子教训的是!”郗隆豁出老脸,嬉笑不止。
“他可不是太子!”刘训兜气得急忙反驳。
“皆为贵人,皆为贵人!”郗隆吓得推开桌案,匍匐求饶。
“只要单于信得过,我会动员整个家族上上下下的力量,为你女儿的公道奔走。这件事的是非很清楚,就算是为了人间的公义,我也不会置之不理,请你放心。”心中善恶挣扎的贾遵,在这种生死之际终于放下,咬牙抬头直视着刘猛许诺道。只是他的心底还有点底线,不敢许诺王琛、郗隆那样的空头支票,把最后的话说得很含糊。
“嗯!”听到这些,刘猛感到非常满意。
这群晋官,就好像是揽生意一样,忽然之间就热闹地争执起来。可他们仍然保持着默契,谁也没有戳破那个谎言,只是争夺唯一的生还权。闹了半晌后,除了孟观、李肇、綦毋伣邪这三个不肯扯谎的军官,以及洁身自好的崔毖、始终沉默的张轨,其余人都在大声请命。
对于王琛这些人的表现,张轨是并不意外也不鄙夷的,他很清楚人为了求生会做些什么。他仍旧在意、持续思考的是,刘猛刚才提到匈奴如今“孱弱稀薄”,这句话刚才其余晋人都在想自己的生死,没有注意如此细节。此战敌方动员的足足有十余万骑兵,怎能还如此说?联想到战败被俘之时,万俟诚说敌军唱歌用的是鲜卑语,以及当下的宴会,有古怪的人和表现,他的心中已经有了个大胆的猜想。只是为了不打草惊蛇,无端害了自己的性命,他不敢贸然说出。
张轨的想法早已延伸到千里万里,身旁的争执声充耳不闻。对于那些人的行为,他是非常不屑于参与的,因为刘猛的眼线并不少,不知道女儿的情报只是暂时的。即便这事真的被并州官员们死死瞒住了,可今日真的就抛下同伴等死,昧着良心独自安全归国吗?他并不想苟且偷生,受后半生的噩梦折磨。况且以他的家世和官位,争这种机会也是轮不到的。
反之,张轨很想知道的是,刘猛和皮帽怪客这些人究竟想做什么,又是为什么选择这样做,对未来又会产生什么影响,边境的战火能否有机会平息。维持生命固然很重要,可怎样把有限的生命发挥出最大价值,对于他来说更重要。虽然他眼下是阶下囚,可不妨碍他仍旧想为朝廷的这次军事行动出力,哪怕北征大军已经覆灭,可责任犹在。
“你们几个,为什么不说话?难道对即将恢复的和平不感到快乐吗?”听罢了那么多的表态和请缨,刘猛乐呵呵地把目光投向远处,打量着另一半不吭声的晋人。他发现其中有几个愁眉苦脸,似乎很不协调。这其实只是醉酒后的随口一问,却是他心碎的开始。
孟观等人当然是不答话,不参与此事是他们遵从良心的选择。崔毖叹了口气,也不想当场揭穿朋友,哪怕是想要抛下自己的朋友。张轨听到这句问话,忽然萌生了个想法,乐颠颠地打量了下左右,发现贾遵、郗隆等人都争得气喘吁吁,满脸通红地打量着自己。反正结局很有可能是死,张轨他并不希望坐以待毙,而是想要试试浑水摸鱼。先把事情彻底弄乱,或许会有变数和生机。
“因为你的女儿,已经死了。”张轨翻了翻眼皮,大声答道。
话音还未落,宴会便陷入一团混乱。
“呯!”刘猛的笑容彻底僵住,酒杯摔掉在地。
“你胡说些什么?”贾遵急得眼睛都红了,怒斥道。
“我出征前,明明见到她活着!”郗隆绝望地开始扯谎。
“士彦啊!”对这句迟到的实话,崔毖啼笑皆非。
“噗嗤!”颇觉意外的孟观、李肇,见状乐得笑出了声。
“啊!”王琛闭上眼睛、浑身瘫软,歪头撞上琴角,晕倒在地。
匈奴人的表情各异,但最多的反应是惊讶。
“那个晋官,你给我说清楚,刚才究竟说的是什么胡话?我和你无冤无仇,为什么要编造这种谎言咒骂吾女!”刘猛掏出匕首,重重地抛插在了桌案上,睁着通红的眼睛咬牙追问道。他当然不肯相信这个残忍的现实,那些贪官没有理由杀死自己的女儿。
“我说的是事实,其实在场的同伴们人人皆知。”张轨并未因此而慌乱,深深吸了口气,一边缓步迎上前,一边回答道:“虽然方才不愿提及,可是既然单于亲自垂问,我岂敢因顾虑身死而隐瞒。你的女儿刘韫,被邀请参与的北征军议,在听说你叛出塞的消息后,绝望地当场自杀了。当时几乎所有文武官吏都参与了会议,我们都是亲眼目睹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