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时鸡鸣的单于大帐内,灯火通明,哀声一片。刘猛的尸首被包裹在狼皮大氅内,为他擦去血迹、套上金银,从头到脚被装饰着十分华丽,可脸上却早已没了血色。逢召赶来的各路部帅、渠帅,看到自家单于成了这副模样,激动地嚎啕不已,不少人哭着扑倒在地。婚宴的酒醉尚未醒,这真是乐极生悲。
刘训兜坐在兄长的席位上,双眼无神、面色凄然。虽然终于登上了这个位子,可是坐在亲人的血泊前,他未尝没有感到一丝的悲凉。在部分人看来,他的行为已经有僭越的嫌疑,故而对之侧目相看。有些平日里亲近的首领,却排着队过来行礼请示,俨然把他当做新单于看待了。
在其侧面,拓跋悉鹿倒是面无表情,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作为外人,他可没有必要装腔作势,率性而为即可。他出现在这的唯一目的,就是为刘训兜的顺利继位镇场,借助身后的鲜卑势力,表示对其支持。即便这并非事实,可他完全可以利用匈奴、鲜卑人之间的信息差,假装这是真的。
哭得最为惨烈的李恪,已经是声嘶力竭,在众人面前昏倒过几次了。在完成任务之后,他的角色已经不重要了,可以完全跟着感情行事,把一切委屈和悔恨发泄出来。他的这副表现,完全博得了旁人的理解,大家都知道他和单于的感情深厚,于是乎不断地为之送上安慰。
“李部帅,单于究竟是怎么死的?”又一个新到的人问。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李恪有气无力地坐着,揉了揉干涩的眼睛,讲述说了一遍又一遍的故事:“我有紧急要事,需要奏报给大单于,来时却发现外头的守卫都死了。等我冲进来一看,他已经躺在地上、没了呼吸。天知道是哪个贼子,敢对他下毒手?”
“我们一定要为单于报仇!”来者握着拳头道。
“报仇,报仇。”李恪苦涩地笑着,叹气垂头。
“我说你啊,就别来干扰李部帅了。单于突然死了,他的心情最低落,让他好好缓一缓吧。报仇的事,在场谁也不会忘记的。”另一个渠帅,赶忙走近前来,把来者给劝了开去。两个人互相搀扶着,投入到哭泣的人群里,与族人们诉说着无穷的悲愤。
李恪没有再吭声,坐在哀嚎不断的人群里,感到无比的孤独和难过,既不想说话也不想睁眼。过去风光无限、地位卓然的李部帅已经死了,如今活着的是鲜卑人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李走狗,从此再也没有尊严可言。对于他来说,余生的煎熬还很长。
一片混乱之中,纥豆陵延泰和车焜玄朗联袂登场了。对于陷入悲痛的匈奴人来说,这俩鲜卑人的到来无足为奇,没人注意到他们的慌张。其径自走到了拓跋悉鹿的身旁,一左一右地凑到主人的耳朵边,开始汇报今夜的怪事。还没说句话,后者已经坐不住了。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拓跋悉鹿愕然张口,眼珠乱转。
“千真万确。”两名属下害怕责难,恭敬作答。
“贾遵难道是疯了吗,连我给予的庇护都放弃,竟然大半夜的不知所踪?还有那个张轨,就算他是再怎么聪明,也不至于知道我要抓他吧?”拓跋悉鹿气得咬牙切齿,低声嘶吼着。他目光逡巡地打量着两个手下,深深怀疑是不是有人出卖了自己。
纥豆陵延泰、车焜玄朗闻言低下头去,不敢直视主人谴责的目光,只是时不时哀怜地抬头,如小狗的摇尾乞怜。僵持了好半天,拓跋悉鹿又怒骂几句之后,才终于停顿下来,恢复了部分理智。他心知以目前的情况,属下背叛的可能性不大,无利可图而且毫无意义,毕竟刘猛都死了。
事情走到这一步,停顿回头是不可能的。陷害沙漠汗的目的无法达成,可至少要把刘训兜扶上单于之位,拓跋悉鹿迅速做出了判断,决定暂且不理会这些意外。于是他急忙下令,让车焜玄朗组织人马,去营地附近搜索晋人的下落,虽然不抱什么希望。至于他自己,则要忙活这里的事。
在狠狠唾骂几声之后,拓跋悉鹿把注意力集中到眼前,开始思考着怎么进行变通。他让纥豆陵延泰偷偷去接近刘训兜和李恪,把这个最新的消息转达,二人的反应都很震惊,却也不敢过分声张。这个各怀鬼胎的同盟,此刻的想法更是千差万别了。
处于哀痛之中的匈奴人,哪里知道此辈的阴谋,都在一门心思用行动表达着自己的悲痛。哭嚎已久后,以后部帅卜涓为首的一群人掏出匕首,在自己的脸上重重地划出几道伤口,让泪水夹杂着血液流下,并发出愈发凄厉的声音。其他人见状,也尖叫着参与到集体割面中,伸手祈祷着上头,保佑大单于的灵魂。这就是传说中的匈奴“剺面”习俗,延续到千年后的回鹘尚未断绝。
匈奴习俗,每当遇到部落大丧,或者特别大的恶事,则自行划面以表示悲戚,号为“剺面”。这不单单是针对匈奴本部英雄的特权,《后汉书》记载东汉的征西将军耿秉(排名云台二十八将第四的耿弇之侄)死亡之时,因他曾经镇抚匈奴和西域,所以胡人们“举国号哭,或至梨面流血”(梨即“剺”字,古代为通用字)。除此之外,还有许多相似的记载。对于如今的匈奴人来说,刘猛是他们衰落时期的伟大领袖,足以受到这个追悼。
曾率军横扫欧陆,被西方称为“上帝之鞭”的阿提拉,其族属“匈人”究竟是不是西迁的“匈奴人”,至今还存在争议。可是这个通用的习俗足以表明,二者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因为阿提拉暴死之后,他的侍从和战士在发现其死讯后,以剪下自己一撮头发,和以剑在脸上刺伤口来哀悼他。拜占庭作者约尔丹尼斯曾记载当时的情况:“最伟大的战士是不应以女性的哀号和泪水,而是以战士的鲜血来哀悼的”。
哀悼的气氛已经烘托到了极点,接下来就是探讨正事的时候了。刘训兜又等待了一小片刻,待大多数人都化为无声抽泣的时候,站起身来按了按双手,号召大家安静下来。那些亲信的渠帅们,替他左右招呼,很快稳定了现场。而拓跋悉鹿,亦站到了他的身旁。
“诸位,你们都看到了,咱们匈奴的大单于,已经死了!冒顿的英灵,呼韩邪的魂魄,所有匈奴后裔的梦想,都曾寄托在他的身上。可是这团即将燃遍草原的焰火,还没来得及照耀星月,忽然就熄灭了。” 刘训兜激动地挥舞着双手叙说着,然后颓然捂着面庞。
“大单于,大单于!”底下哀声一片。
“恶徒尚不知是何人,但必然是极其卑劣者。其杀光了周围的卫士,想必不止是一个人。”刘训兜悄悄瞥了眼李恪,后者的身体闻言在微微发抖。他暗笑一声,继续说道:“据最新的消息,晋人的俘虏有很多不知所踪,几个负责看押的巡哨被杀死,非常诡异。”
“肯定是晋人干的!”经此提醒,不少人恍然大悟。
“这些恩将仇报的恶贼!”有人握着拳头怒骂。
“向晋朝正式宣战,抄略并州!”有人高声提议道。
“复仇,复仇!”单调却剧烈的呐喊,回荡在大帐内。
“今夜突遭此祸事,作为单于的亲弟弟,我心中的悲痛不亚于你们,复仇是必然的事。然而逝者已矣、希望仍在,我们要把他的事业继承下去,让匈奴重新壮大强盛,这才是不辜负于他。”刘训兜一脸肃穆,不时回头望向兄长的尸体,夹杂着哭腔说道。
“正是!”不少人附和支持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