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魂野鬼”。当刘副仑独自行走在茫茫草原上时,心中不断涌现着这个词,用此形容自己再恰当不过了。他曾有过光明的前途,身为匈奴五部的嫡系继承人,做了强盛的鲜卑索头部的女婿,然而转瞬之间一切就全部化为泡影。真可谓是身如聚沫,不可撮摩。故而他行止犹豫,不知何往。
对于还能去哪里,刘副仑几乎是别无选择。匈奴叛军是回不去了,北部的拓跋鲜卑也是敌非友,西面的羌胡各部唯利是图,更远的河西鲜卑、东北鲜卑也不可能收留他这个没有任何价值的隐患。按照现在的情况,以及千百年的生存哲理推测,出卖他给刘训兜才会是那些人的标准反应。
无论是按照中原还是草原的惯例,他都是个逃亡的废太子,毫无利用价值,甚至是烫手山芋。唯一不会计较他有没有价值,也不在乎诸胡、诸鲜卑态度的,反倒是他们父子先前叛出的晋国。作为礼仪之邦,中原王朝对于来投的外族人,无论是地位如何都是热情款待的。
对于这点,无可置疑。哪怕是击匈奴的汉武帝,对于降人也是倾尽公私财物去接待封赏的。后来的隋炀帝,丝绸缠树、免费饮食,以向西域人彰显天朝威风,都是一个套路。对于中原帝王来说,在自身稳固的统治确立之后,竭物力以夸强盛,费财帛而招远夷,是通常举动。
登基不久的司马炎,也的确需要一点“德政”,以显示众望所归、恩怀远近,就像他也急切需要“武功”同理。值得顾虑的在于,刘猛、刘副仑是叛逃出去的,这次窘迫回归,晋朝能否不计前嫌。但刘副仑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他必须冒些风险,起码先保全性命,以图日后报仇。
好在刘猛死前,给刘副仑留下了一份大礼,那就是由后者亲自送晋官回国,赢得了这份至关重要的筹码。贾遵等人的许诺言犹在耳,他只要追上并说明事由,想必能得到对方的保护,虽然这个囚徒和赢家的身份转换之迅速很可笑。想通之后,他扬鞭走马,直趋南方。
走了一小段路之后,地面出现轻微的颤抖声,他敏锐地察觉到异样,慌忙左右张望。却看到是百余名黑色骑兵,呈扇面状从西侧扑来,目标就是他自己。这个颜色的装束很明显,是匈奴部族的人。他咬牙苦恨,拓跋清娥用身体替他换来的生路,却被他的短暂犹豫耽搁了。他更恼怒刘训兜的残忍,竟然还偷偷派出了追兵,非得杀死自己不可。
刘副仑一边准备逃亡,一边紧张地探向行囊,却惊觉自己没有带任何武器,哪怕是短小的匕首。他这时恍然发现,夜晚行动匆忙连糇粮都没带上,即便是脱身又怎么存活下去呢。思及此处,他仰天长叹一声,勒住马静静地等待死亡,保持最后的尊严。
“副仑!”来者穿着黑衣黑甲,举着猬毛铁棒。
“呼延,连你也附逆了吗?”刘副仑看到对方,深感绝望。
“你如何说得这话?我深受故单于厚恩,答应了要竭诚拥戴你,出言岂可反悔。”呼延腾见到灰头土脸的刘副仑,立刻明白了一切,连忙表明心迹道。他怒发竖起,指着北面的方向怒斥道:“刘训兜、李恪勾结鲜卑人,阴谋作乱害死了大单于,我与他们不共戴天,他日必当报仇!”
“刘训兜派人相召,呼延部帅和卜部帅不肯屈服,所以率领麾下部众连夜南遁。他们停留在这里巡视,就是想找到你的踪迹,一起去晋国避难。刚才望见鲜卑人的大队人马不敢靠近,沿着其正南方迂回寻觅,果然堵住了你。”张轨为之充分解释道。
“你,你怎么也在这?”刘副仑惊魂甫定,忽然发问。
“相伴作逃亡之人!”张轨呵呵笑道。
刘副仑索来饮水,咕嘟咕嘟灌了好几大口,猛喘着粗气休息片刻,这才缓过神来。面对询问,他干脆了当地说了与刘猛的私人计划,以及中途折返所遭遇的百般波折。尤其是再度想起拓跋清娥的事,他捏着拳头几乎把指甲嵌进了肉里,实在是痛不欲生。
呼延腾和张轨互相补充,细细说明他们所经历的情形。刘猛遇害、李恪弑主、卜涓藏忠,很多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在短短的夜晚,令人唏嘘不已。而他们现在才明白,贾遵等人的无故失踪,原来是被刘猛父子给保护起来送走了。也正是得益于此,刘副仑脱身在外,幸免于难。
听完了各自的叙述,三个人拼凑起所有的线索和事件,终于今夜发生的一切有了个全面的了解。拓跋悉鹿、刘训兜是主谋,李恪、纥豆陵延泰等人则是帮凶,这是场谋划已久的夺位之变。刘猛深藏不露、暗地布局,贾遵、张轨又各怀心思、独自行动,呼延腾率众反抗,卜涓潜伏待机,造成了今夜如此纷杂的局面。要不是他们侥幸生还、分享信息,谁也搞不清楚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恰巧的在于,所有人都一致认为,最合适的机会在婚礼当夜,均认为有心算无心,其他人会防备松懈,却都是失策了。因此,刘猛没猜中李恪的背叛和自己的死亡,刘副仑没想到送人之后的天翻地覆,拓跋悉鹿、刘训兜没预料到刘副仑和贾遵的无故失踪,贾遵意外于救了自己的反倒是刘副仑,张轨也嗟叹己身的幸运。个个当局者皆迷,无人是神。
然而等冷静下来会发现,逆转获胜的机会是始终存在的。倘若知晓这是拓跋悉鹿的阴谋,其他的鲜卑人并不支持,呼延腾、卜涓可以联合反抗,要是加上刘副仑的部众,甚至是占据了完全的上风。而要是贾遵等人能够给予信任,及时和刘猛沟通,早就可以举报李恪的行为,遏制对方的阴谋。亦或是当初刘猛对身边人稍加留意,不要轻信于他人,结果也截然不同。只是事到如今,说“假如”、“要是”再也没有意义了,往事何堪论倘如。
张轨等人第一次发现并重视,掌握信息是何等之重要,甚至比实力更能决定输赢,这是他们用生命危险换来的宝贵教训。举例而言,历史上很多的以弱胜强,甲乙实力差距悬殊,甲忽然侦知了乙的薄弱所在,或者是后者的行军路线首尾不能相继,或者是军营布阵存在不足,或者是粮草军械屯聚地的不足等等,利用信息差主动出击,是唯一的逆转获胜法门。因此古今中外有了巨鹿之战、淝水之战、桶狭间之战、官渡之战,以及隆美尔的非洲军团传奇等等。张轨不清楚后世的很多事迹,却至少越发懂得了这个道理。
“要是当初你们肯明说,我们从李恪入手除掉了阴谋,岂会落得这般田地?”叹息很久后,刘副仑突然变了神色,反倒责难起来。他的情绪倒是可以理解,短短的一夜中丧父失妻,这是任何人都难以接受的残酷现实。知道了那些事后,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追悔和埋怨。
“刘部帅,哪有这么容易啊?”张轨摇头苦笑,理解对方那单纯的想法,对此解释道:“即便我当时告状,该找谁呢?我并不知道匈奴部帅中还有几个他们的同谋,只能对刘猛或者你说。然而那个时候,你们肯相信一直兢兢业业、诚恳老实的李恪,会有谋逆之心?”
“不,不会。”刚才话一出口,刘副仑便知道自己的态度有失,闻言更是收敛了怒容,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再谈“假如”无益,只是他心中的愤懑和仇恨,不知道该往何处发泄,唯能付诸长吁短叹。
“副仑莫要颓唐,一定要振作起来。”呼延腾就像是瞧着自己的孩子,柔声勉励道:“匈奴五部之众,留居并州的很多,只要将他们能够团结起来,仍旧是股不小的力量。你我要抓住机会,在晋国好好生存发展下去,才有未来复仇的可能。大单于的英灵,亦能含笑九泉。”
“我明白,呼延。谢谢你们。”刘副仑强作欢笑,努力打起精神。他想到了什么,又环顾二者道:“只是我希望,今后你们听到或者遇到了什么,能够把我当做可坦诚相交的朋友,毫无顾忌地直说。今夜我已经失去了很多,只剩下你们可以信任托付了。”
“至少现在,我们是命运相连、同舟共济的同伴,在下定会知无不言,愿意与君朋友相交。”张轨望着这个单纯的匈奴人,又是感慨又是同情,不忍心拒绝。但他还是斟酌了语气,把那层意思说出来:“可别说到了洛阳,就是到了并州,咱们也是殊途之人了。我的未来,不在匈奴五部。”
“是啊,是啊,连清娥都常说,我是个不懂尘世规则的人,今日复验之。你是刚刚展翅鲲鹏,偶然低飞与我等燕雀相逢为伍,只是意外罢了。祝你有个好前程。”刘副仑自嘲地笑了笑,仍保持着友善之心,道:“正如你所言,至少现在我们还是同伴就好。”
“忘了她吧。”呼延腾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一行人匆匆骑马南行,中途沉默了很久,个个都显得心事重重。作为外人的张轨,意识到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几番犹豫着没有做声。毕竟就连当初同为汉人的贾遵、王琛,都不肯相信他的判断,何况此人。可是想起刘副仑诚恳和单纯,他还是于心不忍,不愿辜负其信任。
“刘部帅,我还有个疑问。”张轨低声开口。
“但请直言!”刘副仑爽快地笑道:“我绝不隐瞒。”
“对于投奔何处归降,你们想清楚了吗?”张轨继续问。
“晋国啊?不是说的很清楚了?”粗豪的呼延腾愣住了。
“我是说,去哪个地方,降于何官。”张轨说得更直白了。
“就去并州州治太原城,归降于北征监军何桢、并州刺史刘钦。疆界沿边皆有守备,总不可能一路走到洛阳归降吧,肯定就近投效。”刘副仑虽然没听明白,却是顺着想法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