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考虑过,换个去处?”张轨深吸一口气。
“什么?为何?”刘副仑和呼延腾面面相觑。
“就是,随口一提。”张轨欲言又止,毕竟对方是异族。
“张郎,我们都不懂世事的复杂,然而正如刚才所言,绝对信任于你。若有什么事,还望你能够直言指教!”刘副仑心思还算细腻,敏锐察觉到还有隐瞒,连忙不停拱手追问道。呼延腾也挠了挠脑袋,跟着一道讨教。
“刘猛一代人杰,而且原本就有和谈的本意,他的后嗣不该绝。何况你们带着小半个部族,其中不少的妇孺老弱没有参与战争,是无辜的。”张轨仿佛不是说给对方听,而是在说服自己,继而才缓缓道:“无论今后我们是友是敌,希望接下来的谈话,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我们保证不会外传。”刘副仑心领神会,让随从们走远。
“按理说我们两个人,应该是说‘你们知’。张轨这么说,有没有排斥我的意思,我究竟是该听还是不该听?”想到刚才的话,呼延腾的思路忽然复杂起来,心底嘀咕个不停。可他还是好奇地探着耳朵,仔细聆听。
“最根本的在于,要换作对方的角度思考问题,你先试着想想。刘钦是迫害五部的元凶,也是逼迫你们叛逃的人,他面对你的归来,心怀当初之事泄露的恐惧,会怎么想。何桢是北征大军的统帅,不久前他遭到了可耻的大败,乃至丧失了大半的宿卫精锐,日夜盘算着怎么向皇帝交差,对你们又是什么态度。而且他何桢冒进出兵,是担当了很大的风险和争议的,如今反仰仗于胡大将军挽回局面,正是愁苦无计的时候。”张轨低声反问道。
“我光明正大地投降,他们岂敢暗害?”刘副仑惊得发颤。
“是,如果是你的父亲还在,刘猛亲率五部重新归降,是皆大欢喜的局面。刘钦或许还不愿,何桢却很可能会强迫其接受,以赚回他失去的颜面。因为对于他来说,之前的战败是遮掩不住的,然而如果后到的镇军大将军胡奋率军出击,还率军打赢了,对比之前他的仓促进兵,会让他的境地更难堪。所以那个情况下,他的最好选择是抢着主持归降仪式,揽功说是他果断且迅速的出击把匈奴打服打怕了,这才促成了归降和弭兵。这么一来,他的功劳足以弥补过失,而在京洛权贵们看来,既然被俘的官员们平安返回,那普通将士们的损失可以忽略不计,何桢完全能保住地位,甚至‘功大于过’。”当过一阵县吏的张轨,如今很熟悉官场欺上瞒下、邀功掩过的套路,即便是何桢这等庙堂之上的大人物,其心理和区区小县的主簿蒋玄、功曹史匡胄没什么区别。
“的确,可是。”刘副仑细细想来,缓缓点头。
“对,可是刘猛已死,这个最大的筹码失去了,你们只是带着小半众的两个部帅。对于何桢来说,他早晚会得知刘猛已死,你们是被驱逐出来的,和谈是不成了。那么他还有个次级的选择,那就是把你们等头目当做敌酋处死,而接受普通牧民的归降,就说你们的归降不是本心、而是无奈,死人是不能与他辩解的。再用刘猛的儿子和亲信的人头,去向皇帝和朝廷交差,他也勉强说得过去,最多今后受点训斥,不再带兵就是。按照宁事息人的习惯,元凶刘猛父子已死,只要刘训兜不主动惹事,北面剩下的事就当做没看见,朝廷依旧歌舞升平。”张轨笑得爽朗,却很渗人。
“的确,刺史刘钦对我们父子只想杀人灭口,对他是没什么指望的。何桢现在是并州最大的官,他的想法变化,能决定我们的生死。”刘副仑听懂也听明白了,满脸无奈地提议道:“那我试着去求贾遵帮忙?他有尚书令贾充可以撑腰,比何桢、刘钦的权势都大。”
“贾遵?部帅啊,你岂可把自己的性命,轻易交托于别人的手中?”张轨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说出当初和贾遵交谈类似的话来,摇头不已:“贾遵的影响力,是基于他的家族,尤其是在洛阳朝中,能够帮得上官员的调动和升迁,大体是锦上添花的功效。而现如今,摆在何桢和刘钦跟前的问题,在于他们大败丧师,要是没什么弥补措施的话,即将面对朝廷的责罚。在这种自保不暇的救火时刻,先把自己的问题解决才是首要,哪顾得上讨好?”
“唉,我还幼稚地寄希望于贾中郎。”刘副仑深感绝望。
“平心而论,贾遵此人的言行,还是称得上比较正直的。或许你安然到了洛阳,他会利用人脉想尽办法保护于你,以图报恩。只可惜,沿途山河阻隔,你闯不到京城脚下。而在并州,他只是个北征属官罢了,说话算不得数。”张轨对此也直说良心话。
“这可如何是好?”呼延腾发愁地敲着脑袋。
“如君所言,去并州还真是凶多吉少。”刘副仑不住叹气。
“其实我刚才说的,都只是个人的推测而已,谁都不可能真正猜透别人的一举一动,今夜的事就是明证。何桢到底会有什么样的反应,还是个未知数,你们仍可以去试试运气。只是作为同伴,我杞人忧天地加以提醒罢了。”张轨对刚才的话加以弥补,仍憋着一口气,等待着。他已经经历过贾遵等人的不信任和无视,不想随随便便就对人知无不言。
“张郎,你既然想过这条路的困难,也肯定在想别的生路。你说得对,我的确不敢如此轻易,把性命交托于不可知的人手中,哪怕只是有一定概率的生死风险。请你告诉我,还有没有其他的选择?”愁闷刹那,刘副仑望向一脸平静的张轨,立即反应过来,再次诚恳作揖讨教。
“去雁门。”张轨等的就是这个问话,终剖肝胆。
“雁门?”刘副仑脑中灵光一闪,呼延腾再度转不过弯。
“是的,去找雁门太守牵嘉,向他归降。此地原本就是特殊的领兵边郡,加之他有关内侯的封爵,历来有便宜上奏的权利,可以越过刺史、直报朝廷。虽然这种行为很少,可只要他肯答应,是能够做到的。”张轨不再隐瞒任何事,为之详细分析。
“可是,我与此人没有交情,他会愿意吗?”刘副仑问道。
“昔日在处理阵亡者的时候,我曾发现一具尸体,随身带着的印绶,写着他是‘雁门郡门下贼曹’,叫作张笃。”呼延腾满脸严肃地提及战事,忧心忡忡:“我们杀了雁门郡的大吏,以及那么多的雁门乌丸兵,这个姓牵的当真会接纳我们吗?就怕他趁机寻仇,反倒是羊入虎口了。”
“我与牵嘉虽只见过几面,可也略有了解。他和何桢、刘钦之辈的最大区别在于,在其心目中公大于私、国重于己,不会因私怨和己身影响判断,会以大局为重。只要诚心诚意归降于他,其必定会就实奏报朝廷、等待诏令,并保护你们的安全。与之相比,何桢事事都先考虑自己的利益,会作出怎样的判断很难推测,投降他犹如赌博。我虽然不敢百分百保证,可私以为那是更好的选择。”张轨点点头,对此解答道。
“我还是有点担心。”呼延腾口中喃喃,刘副仑沉默思索。
“如果信得过的话,让我或者孟观他们快马先行,为汝等打前站。”见此情况,张轨主动提出道:“待见得牵太守,我和他开诚布公地谈一谈,看看他的反应如何。只要没什么问题,立刻和你们沟通报讯。要是他果真不肯接纳,也必定折返告知,再寻别的出路。”
当众提议这个方案,张轨是极其大胆的。因为对于匈奴人来说,手里握着的几个晋人官员,是当下少有的筹码。这么轻易放之离开,则后果很难预测,如果他们不返怎么办?只是面对难得的信任,他才敢于如此直言不讳。刘副仑和呼延腾互相打量一番,各有所思。
“好,一切拜托了!”片刻之后,刘副仑郑重答应。
“二位要是不放心的话,我可以留在这为质,让孟观去交涉便是,他的官职更高。”这么快的答复,让张轨也感到受宠若惊,忍不住主动让步。他想起了之前那几个夜晚,他费尽口舌也说服不了贾遵等人,是何等的苦闷。反倒是认识才两面的刘副仑,竟给予这般信任。
“大丈夫言出如山,要何为质?”呼延腾略有不快。
“正如呼延所说的,何必如此?我以朋友待君,没什么信不过的,但将性命前途托付于你,还望辛苦相助!”刘副仑应声附和。他想起了自己十余年的生涯,总是因为轻信他人而遭遇波折困难,的确是教训很多。然而他依然坚信,世上仍有人值得推心置腹,眼前的也是其中之一。
“好,事不宜迟,那我这就动身。”张轨感动抱拳,打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