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需多礼!这是我这边地太守的分内之事。只是现在的边境守宰很少有治理之才,显得我庸中佼佼了。”牵嘉自得之余没有忘了谦虚,继而又宽慰道:“世间的很多仇恨,其实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我们雁门治下,除了汉人和匈奴人,还有乌丸、鲜卑、羌胡、杂胡,互相之间都曾经是执兵争斗的敌人,可现在都是一同耕作放牧的邻居,只要给出适当的善意来,时间会改变很多。遵守中原制度,尊敬本地百姓,我们会欢迎你们。”
“就像春秋、战国一样,秦兵在长平之战坑杀赵卒,晋军在城濮之战屠杀楚人,当年的残酷杀戮是无休无止的。但是仇恨,不应当是活着的第一事,总需要化解。现在是很好的机会,双方的旧怨得以部分释放,接下来只要公允约束,就可以和睦相处了。”张轨深有同感地说道。他还想说更多,曹操屠杀徐州,司马懿屠杀辽东,这两个近世的枭雄眼里,生民本就是数字而已,能按时缴纳钱粮的两足牛马罢了。对普通的平民和士卒来说,他们被迫加入到战场上,为贵人的权势、地盘而浴血奋战,所惹来的仇恨又算得上什么呢。唯有少数义战,或为家国存续,或为民生福祉,功高于天。
“是!”刘副仑领着一帮酋帅,拱手答应。
“冒昧多说一句,正如我方才所言,在战争发生之前,你们就没有更好的选择吗?你们觉得没有,可我明明看到了有。”牵嘉难得露出一丝怒色,转眼又恢复了常态:“大丈夫若有什么仇怨,凭七尺之躯,持三尺之剑,登堂与仇人独斗厮杀,不过是血溅五步而已。为什么要把这种事升格到波及数千、数万乃至更多人的战争,这样有什么好处吗?刺史刘钦,现在好端端在他的深宅大院里住着,享受人间的无限富贵。我们双方战死的,以及那些受害的,不过是热血报国的普通人,这么做究竟有何益?故而,我理解当初刘猛激愤之下的叛乱行为,可实在是不能赞同他。”
“先父出塞后,也常有求和归来之心。的确如公所言,把私怨升格为战争,对双方的百姓都没有任何好处,也根本报不了私仇。我们会谨守律法,做大晋的良民。”刘副仑领会到其中的深意,并不因为父亲受到批评而愤怒。他叹了口气,想到那么多战死的部族人,也感到后悔。
“希望你们,能记住这次教训。而希望刘钦这类人物,能,呵呵。”牵嘉没有把话说完,可隐含的意思谁都听懂了。他联想到了很多,近期历任的凉州刺史包括他的弟弟,都是采用血腥镇压的强势手段,而没有维持住边疆的公允和平,其实此辈都不是安边之才。只是他空有想法,无能为力。
“一定!”刘副仑大声答允道。
“唉,只可惜,祸患已经酿成。”牵嘉欲言又止。
又隔了一段时间,哭哀的人群开始散去,主人也顺势邀请远客入城。他们聊着各自的风俗人情,商量着今后的相处方式,展望未来的生活。“安定”这个词,对于动乱已久的东亚大地上任何一个民族来说,都是非常重要的。当然了,牵嘉也反复重申,以后必须按中原的规矩来,不得再滋事。
“对于汝等来降的事,我将派遣两个信使。一个直接奔赴洛阳,通过我熟悉的军中关系,找散骑省的官员直接递交给皇帝。另一个则去晋阳,用比寻常还慢三倍的速度,去递交消息给刺史府。”牵嘉伸出两个手指晃了晃,随后解释道:“毕竟我作为并州官员,刺史那边是绕不过去的,不能把关系处得太僵,让别人抓住把柄,把我也诬陷上。通过这种方式,可以让朝中的安置对策先出来,避免并州的官员心生阴谋和毒计。刘钦他们就算想出什么幺蛾子,得到消息时也晚了。这段时间住在雁门,你们的安全大可以放心。”
“一切听从太守吩咐。”刘副仑的态度很谦卑。
“牵府君妙策。”张轨由衷佩服道。
“对了,士彦,你们也同样先安歇在这里吧?这次这么多匈奴人款塞归降,完全可以当做你的功勋上报。汉代以来,对于涉外功劳的赏赐都是极为优厚的,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有封爵之赏。以后,还敬称你为‘张君侯’了!”牵嘉转过头来,对那个大胆的少年人开玩笑道。
“张君侯!”高涤、孟观等同伴,随之笑闹道。
“那再好不过!”刘副仑闻言,也发自内心地替朋友开心。
“正如当初所说的,还望府君的奏报之上,把我们彻底撇干净。就说刘副仑、呼延腾二人仰慕天朝,带着部众怀义归降,其他的一个字也不要提及。以后别人问起来,我们也会说是独自逃归的,和匈奴人无关。”张轨严肃地摆了摆手,再度拒绝了。
“到手的功劳,为何如此执拗?”牵嘉有些不耐烦。
“首先,这绝对不是我的功劳,只是碰巧撞见他们而已。况且和平归降是刘猛的本意,只是来不及实现而已。我的确渴望建立功名,然而借助这种虚功取得富贵,实在不是大丈夫所为,还望诸位能理解。”时至今日,张轨才愿意说明原委。他的身上,还保持着一些来自上古的朴素。
“难道是怕他们会否认吗?”牵嘉指着刘副仑问道。
“我们绝对配合此事。”刘副仑连忙抢着回答。
“不,这还不是主要因素。”张轨笑了笑,仍然摆手说道:“刘猛父子叛出塞外,是不可更改的事实,皇帝和朝廷究竟会怎样处置,还是未知之数。与其说是听从别人劝的,不如说是他们主动想到的,更能得到谅解和从宽处置。我何必为了这种虚功,让朋友承受风险?”
“嗯,这倒是有理。”牵嘉缓缓点头。
“士彦兄!”刘副仑感动莫名,呼延腾等人亦然。
孟观、李肇悄悄低声私语几句,听不清说的什么。
这番话半真半假,可至少说服了大家。张轨不是个愣头青,知道风光的背后意味着风险,他不愿也不敢去承受这种功劳。这场战争中,北征主帅灰头土脸,上下将校拼死战斗,俘虏晋官仓皇脱身,谁也没赚到好处。倘若他这个没有根基的家伙倘若得了首功,岂不是要成为众矢之的。富贵人所欲也,可他还不急于此。只是他也没想到,这个无心插柳的举动,将得到匈奴人的长期感激。
“他们平安抵达,我们也放心了。和孟部督他们一样,在下的职责在北征军中,现在是归队的时候。故而,必须感谢你的好意,今日就出发去晋阳了。对于我们这段时间经过和参与的事,还望大家能够彻底忘记,当做没发生过。官方记录会说,我们是刚刚趁乱脱逃的。”张轨继续说道。
“就这么急切吗?”牵嘉试图挽留。
“不妨再休息几日?”刘副仑亦是不舍。
“早些赶到,也好知道那边的现状和措施如何,给你们打探点消息。牵府君心思缜密、处事公允,你们就放心安居吧。”张轨推辞一番,离开的态度倒是很坚定。他的同伴中有三个军中人物,早就渴望着赶过去报到了。而他也是个闲不住的人,想去探探近况。
“若此,就真的要道别了!虽然相识不久,可士彦兄的友谊,我们殊不敢忘。远路迢迢,中原这么大,也不知道何日能够再见。”刘副仑很有感触,可自知是拦不住对方了。在这个通信都很艰难的年代,人与人的相遇聚散,的确是很重要的。或许再重逢,都是三五年,乃至十年后了。
“丈夫志四海,万里犹比邻。”张轨大笑着勉励道。
“万里犹比邻!”不少人随之附和道。
“去看看,也好,也好。”牵嘉摇着头,话里有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