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始八年,白露时节,天气开始真正转凉了。名义上夏历七月已是秋天,可还是要熬过“处暑”这段酷热,等到八月初五的今天,才有了爽朗的秋气。洛阳位于黄河之畔,一到节气更换就气候变化明显,四季分明。不像那遥远的南方世界,即便到了深秋也山野碧绿,仿佛一年唯有冬夏两季。
巳时过半,张轨打着哈欠,感觉桌案上的文字模糊凌乱,自己晕乎乎的脑袋摇摇欲坠,即将坚持不下去了。他挣扎了几下,就一头倒在了桌子上,很快打起了呼噜。边上的同僚们则事不关己,没谁注意或提醒。四周无人喧,窗口有微风,气温也不冷不热很适宜,他睡得十分香甜。
张轨梦到了很多,时而是秦末的动乱,那段刻骨铭心的求生记忆,时而是当下的体验,那些令人无语的烦恼事。错乱的人生经历,如蝶梦般无止无休。就在他沉浸于各自绮念时,忽然感到剧烈的雷霆霹雳之声,导致他的脑中世界天崩地裂。他吓得慌忙睁开眼,发现原来是有人在不停拍桌子。
“张佐郎,你倒是睡得舒坦!”面前的尚书郎李骧涨红了脸,不知道是因为气愤还是醉酒,可闻见其口中散发出来的阵阵酸味,就知道定又是喝多了。他一只手按着桌子,一只手叩打着桌面,满脸恨铁不成钢的神情,道:“你们这些后生,真该学学前辈的辛苦勤劳。刚刚履任,就懈怠如斯吗?”
“我,我!”张轨想要辩解,可头脑迷糊说不上来。
“行了,别支支吾吾了。南方蛮夷的赋税统计数据,吕佐郎早就转交给你做了,怎么半个月也不见好?我原本对你还信赖有加、不予催促,可现在亲眼看到了,你根本是消极应付的姿态!真是岂有此理!”李骧的酒劲未消、怒气仍增,把桌子敲得震天响。
“禀告李郎君,这些郡县提交的原始数据,经过连日的拼接比对,我认为有很大的错漏,故而我仍在继续推核。”张轨解释着前因后果,并表示希望查阅历年往期的档案记录,以比对数据真实性。他慢慢清醒过来,对方嘴上说得好听,可明显是刚刚才来官廨办公,而且催了自己何止一两次。
“无端生事!你要做的,只是简单地把报来的数据给叠加,何必要推及真实性和因果关系,哪里来的那么多闲杂事情可做?再要推诿拖延的话,我必将把你的情况禀告上级,对你施行严厉的处罚。”对于这套说辞,李骧压根不听不信,反而是越发动怒。只是他的手不敲了,因为敲痛了。
“那么请问李郎君,若是我直接叠加数据了事,今后朝廷检阅、比对发现错误,是谁来负担起这个责任?”张轨越想越觉得不公平,突然壮着胆子反问道。经过这段时间的消磨,他心中也有很多的怨言,难免爆发。李骧本就是个什么也不干的甩手掌柜,有何资格对自己指手画脚?
“当然是你了!”李骧感到震惊且不悦,重新提醒道:“按照权属划分,责任是层层赋予的,精准给到每个办事的人。你既然负责这事,那么就要承担起后果。可别忘了,等呈报这份最终文书时,你这个执行者还得签字、按手印,那些相关的散吏也是。我们几个上级的郎官当然也签,但只负责监督你这个人的行为和态度如何,不对文书的具体内容负责。总之,我们各负其责。”
“可这本来就不是我的公务。”张轨低声抱怨着。
“你说什么?”李骧挑着眉毛,高声追问。
“在下说会尽快办妥。”张轨立即掩饰,省得多事。
“这还差不多。”李骧负着手点点头。
又训斥了几句后,李骧才慢悠悠地晃到旁边,“督促”其他人的工作。吴艮等人早就熟悉了他这套,人不在时就放松闲聊,人一进门就认真撰文,让检查者挑不出毛病来。李骧坐下喝了几口水,便借口说是有公务要去协商,自顾自出门去了。他面前的书案上还是整洁干净、空无一物。
“一准又是去‘右主客’小曹串门闲逛了。”在场所有人,都在心底暗暗想着,包括已经习惯的张轨。在整个尚书台,就数右主客和南主客关系最特殊了,各自的两个尚书郎杜轸、李骧亲密无间,常常在一块厮混。而对方的佐郎诸葛京,也和己方的佐郎吕雅,即便年纪差异很大,可仍旧关系紧密、形影不离。即便是吕雅的书吏费恭、高轨,也总是跟着往那边跑。以前张轨不了解,可他现在观察得清清楚楚,这些人出门都是不是“协商公务”,而是凑趣坐谈。
古怪的不仅在于此,而在于其他人的态度。从整个尚书台的角度来说,三十五小曹的官吏们定期互相轮换职位,关系熟络那是常有的事,串门的也不少。可杜轸、李骧等人的特殊在于,无论是用餐还是办公,绝不与他们几个之外的官吏闲处,他们自成一个独立的小圈子。而且这个关系是相互的,除非是迎头撞上,否则哪怕是近在咫尺,吴艮等人也不会去主动搭话,双方泾渭分明。考虑到即便是李骧的贴身书吏江利、方德,都是这副态度,更令人称奇。
张轨倒没有心思想太远去关心他人,他要头疼的是自己眼前的事。当初他稚嫩单纯,信了吕雅那番动听的大言,主动把许多任务承揽过来,现在果然吃大亏了。吕雅现在每天无事可做、东西乱逛,官廨内几乎看不到人影。而他只能独自埋头苦算,每天一动不动坐在书案前,还要被李骧催要批评。
更为苦恼的是,吕雅答应替他要求配置的两个书吏,迟迟没有下文。张轨又是个不善于表达的人,提过一次后就乖乖等着,静待李骧有时间再帮自己办妥,所以他现在完全没有帮手。每天到了官廨后,就是被吴艮五人看戏般盯着,默默处理手头的活计。很可惜,他本就不擅长数学计算。
张轨这段尚书台为吏的生涯,和待在小县或从军北征绝不相同,甚至说差异很大。以往虽说是在底层,可他还能行动自由,想做什么能实地去考证、查验,休息的时间也可以保证,总是有用不完的精力。可现在,就算他住在了繁华的京城洛阳,可外头的花花世界与己无关,根本没有时间去欣赏美景、享受生活。他每天都卯时就任、黄昏归家,来回行程就要花费一个时辰,折磨得人筋疲力尽,回家后只想倒头就睡。未来还有无数个这样的日子,如同枯燥的漫漫长夜,让他觉得十分可怕。
“怎么,士彦,还在为此事发愁呢?到底有什么问题,不妨说来听听,我们毕竟见识得多几年,可以替你参详参详。”不知何时,吴艮等人已经围拢过来,聚集在张轨的书案前。后者抬头一看,忽然觉得吴艮那衰老丑陋的面貌,似乎没有初见时那么刺眼了。
“吴佐郎,各位同僚,关键在于数字。”张轨略受感动,可是被吕雅忽悠过一次后,不敢再轻易相信其他人。于是他斟酌了字句,把手中任务的风险讲了出来,主要还是原始信息的错漏和残缺。他搞不懂散吏是如何依据于此凭空整出个“各县数据”来的,担心这么报上去会有隐患。
“尚书台不过是想要个参照数目罢了,真归档了也没人会再翻出来看,你何必这么当真去办理?你须牢记,这里不是小小的县里,些许误差影响不大。”吴艮听到一半就笑了,其他人亦然。这真是个再微小不过的事情了,要是凡事都这么计较细节微毫,他们的工作量会成百倍增加。
“纵是如此,我还是想认真点。”张轨仍不放心。
“我可以理解,士彦毕竟是第一次处理台省的公务。可我还是要以过来人的身份劝你一句,别管盯着眼前的一亩三分地苦耕,关注方向不要跑偏了。我就是吃了这种亏,劳碌半生才混得个佐郎之职。”吴艮说了一半,看到张轨还是眉头紧锁,于是放弃了说服,转而道:“你要是真想把此事做细做好,摆脱掉所有的责任风险,还是有办法的。”
“真的?还请吴佐郎赐教!”张轨眼睛一亮。
“很简单,李郎君怎么对付你的,你就怎么转移下去,自可豁免。”吴艮不愧是熟知吏情的老人,立刻给出了措施,详尽分析道:“数据差异的根本,在于统计方式。你也知道,蛮夷的户数人口,是分布于各个‘部落’之中的,相当于挂靠在每个郡县。”
“我明白,就是汉代通称的‘属国’。”张轨点头称是,他现在已经熟读《汉书》。比如说,在张掖郡内设置张掖属国,在广汉郡内设置广汉属国,“属国”就是在“郡”的疆域之内的羁縻官职,其主官叫做“都尉”,专门且独立管辖本郡的蛮夷。简单地说,“属国”和“郡”是平行级别,分别管理同一疆域内的蛮夷和平民。魏晋时期,因为常年的战乱和压榨,属国制度已经荒废很久,各地的蛮夷部落划归给了就近的郡县管理,高低配置不一,户口管理混乱。
“是的。当地管理的统计方式很散漫,交给咱们南主客的数据,乃是各部落粗略报上来的,他们只是层层经手转递,不劳力也不操心,岂不是太简单了吗?我们只是秉持善意考虑,认为他们地处偏远、重做麻烦,才让散吏们统计县的数据,进而由佐郎统计郡的数据。”吴艮边说边昂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