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轨于晋

第185章 邻家闲谈

第二天,战场上的冲鼻气味,依然是挥之不去。在这种荒凉的地带,却还是吸引来大量的乌鸦和鸱鸟,密密麻麻像是蝗虫般成群降落取食,发出怪异而难听的呱呱声音,任凭军士们怎么驱赶都不走。乌鸢啄人肠,衔飞上挂枯树枝,这种极度恶心的刺眼景象,那种普通将士的无助悲凉,只有参与其中、身临其境才能够深刻体会到。战争真的那么好吗?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为我谓乌:且为客嚎!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汉乐府·战城南》。如果把唐诗宋词摆在晋人面前,他们肯定会无法理解、嗤之以鼻,不同年代的审美主流是叠加递进的,旧有文体可以长期被后人理解,新锐文体被接受却需要漫长时间,魏晋的语言还远达没到“声律”技巧的发展基础。所以不可能存在某些荒诞的场景,背个跨年代的诗能让人“佩服”、“震惊”,乃至于文坛封圣,都是玩笑而已。可若是听得这首汉乐府民歌,哪怕是没怎么读过书的底层士卒,都可以沉浸于其情景交融的描述中,深刻理解这些通俗句子的含义,感触命运,不觉流涕。

当然了,获胜得利的广汉郡兵,那是快乐到无边的地步。王濬挟大胜之威,命令周边郡县提供优质的给养,而且确实按照承诺给予了丰厚犒赏,赢得了众人的诚心拥戴。现在战争的主动权握在手中,郡兵过得也极其放松,除了少数人巡查放哨,大多数在吃喝庆功。

王濬大手一挥,把广汉的许多官地良田分给军士们,还下发文书预支了广汉的收入为首级定额给赏,众人齐声赞扬他的言出必践。至于空虚的当地府库,未来怎么去兑现支付,那就完全不考虑了,他自忖不会再留广汉。魏晋的官吏,升调流动频繁,只顾自己在任时治下安稳即可,谁接到烂摊子谁倒霉。

现场依然繁忙。无论是己方还是敌方,战死者的遗体必须处理干净,烧掉或者填埋,否则会引起疾疫。做这项事的主力,自然是被俘虏的益州兵,在战胜者的呵斥督促下,带着难以言明的心态,去为己方同伴们挖坑。当一个稍微识得文字的军官,擦着泪和汗哼起《战城南》时,引起了所有人的弦振共鸣。

“我想回犍为。”

“我想回牂牁。”

“我想回江阳。”

“我们只是想回家而已。”

他们之所以追随牙门将们作乱做了这么多,为的就是不再受刺史的虐待,早点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乡。可哪里知道,在野心家的眼里,自己连受奴役的资格都没有,只配充当加官封爵的首级人头,底层人真是与犬马无异。折腾了这么久,无数亡魂埋葬于此,再也无法回到心心念念的故土。

“我在秦臧县,你在会无县,那还真是邻居了!螺髻山你有没有去过?十多年前,我就是去那里打猎,认识了自己的家妇。”孟干拎着个简易铲子,亲自和俘虏们一起干活,并与其中的某个青年搭话。益州和宁州虽然区域划分,可自秦汉以来就紧密一体,种族混居、方言互通。他生长的宁州建宁郡秦臧县,和对方的益州越巂郡会无县,就是隔着条“淹水”作分界。

“将军说的我去过。”青年俘虏有点胆怯,闷头干活。

“龙肘峰下姓郁的老猎户,你认识不?”孟干聊个不停。

青年摇了摇头,他才刚刚十七岁,没那么多出门经历。

“唉,可惜!他的三儿子,都应该长大了吧!”孟干举头遥想。

这回青年是完全沉默,努力想接却又接不上话。

“堂狼山,堂狼山你去过没?”孟干兴致勃勃,再起话题。

“我的叔父就迁居堂狼,在那采药贩卖。”青年终于多说几句。

“是吗?”孟干两眼放光,乐呵呵说:“采药是个好营生。”

“其实也艰难的,收药的人压价厉害。”青年颇为了解。

“那他是否在堂狼县定居了?”孟干点点头又问。

“已经买了房子,还成了家。”青年提及此事,略显开心。

“真好,真好啊!”光是这样简单敷衍的谈话,孟干就已经心满意足了。他参加交趾之战八年,此后又辗转流浪于中原,都没有回家看上一眼。只是故乡的山、故乡的水、故乡的人,仍然是作画面跳跃于脑海,鲜明地活在眼前。他不禁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期待不久后的回乡场景。

哪个年代都有这样的对话,古今都有无限思乡的游子。

“既然如此,你们为什么要杀我们?”青年猛然抬头。

“啊,你说什么?”孟干傻住了,他的兴高采烈亦随之消失。

“没什么。”青年低下头去,继续干活。

即便有再多的相同点,他们之间的隔阂却是楚汉鸿沟。

“为什么要互相攻杀?”面对来自家乡的晚辈,孟干说不出那些冠冕堂皇的话,他犹豫着停顿了。这一次,他并不是保家护土,也不是攻灭叛徒,只是为了某些人的贪婪私欲,被哄骗着充当了刽子手。就算是皇甫晏真为部下弑杀,只要调查清楚情形,抓住参与者处死即可,需要对那些无辜的同胞们斩尽杀绝吗?况且他心里很清楚,王濬要的从来不是真相和复仇,借口罢了。

“将军。”这时候,青年却主动聊了起来,面色惨淡地抬起头,指了指土坑缓缓道:“和我同县来的有两百余人,我今日亲手埋葬的就有四十多个,剩下的不少被大火所烧,但愿有几个能侥幸逃回营地。你们究竟是何人,是不是还要去追杀他们?”

“这个,这个嘛,我确实也不想,可是。”孟干挤了挤笑容,忽然发现自己与这样的幸存者闲谈,是怎样残忍又可恨的事情。他压根就没有设想过,对方的心态和所处的境况,就和曾经的自己一样,那么绝望透顶。可是事到如今,他还能简单地抽身退出吗?

“也就是说,还得去杀人。”青年眼神黯淡,再度低头。

孟干无法安慰,叹了口气,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其实身为‘士家’,命运就已经注定了。只是我听老人们说,当年刘汉皇帝在时,还不至于现在这样。现在的朝廷,完全是把我们军户当牛马看。”青年又想起了一件事,心态愈发悲观了。蜀汉虽然也分“民”、“吏”、“兵士”等籍贯,然而和魏晋的残酷制度相比,实在是衬托相对如天堂。

孟干虽然不知道其在想什么,却对这点深以为然。十年前蜀汉灭亡之际,他刚好随军离开去保卫交趾,开始了漫长的漂泊生涯,对蜀汉旧地的各项变化全无所知。等到他到了洛阳,喜欢谈及“士家”的张轨、皇甫方回,才为他普及了许多知识,令他觉得恐慌又惊讶。按照魏晋沿袭的规定,“士家”的婚配全部由官府做主,自己嫁的也要抢来重新安排,目的是要保障源源不断的兵士生育,以维持庞大的军力。在外作战的将士无论官阶高低,哪怕是高级将领,其家属犹如人质,只要发生疑似投敌或怯战的行为,就要处以最残酷的报复手段,用作后方威胁。如此种种的狠毒手段还有很多,起因是汉末的军阀割据时期,叛逃和作乱的确很多,曹操乃用重典来慑服部下。在那个时期,很多无辜百姓甚至官宦子弟,一旦被强征为兵后就无法脱籍,要世世代代耕作军屯、随军出征,有时还被当做奴隶赏赐功臣,地位是最卑贱的,远不如真正的奴隶和佃户。可是哪怕自从曹丕篡位开始算,中原已经承平五十多年无战事,完全是可以休养生息、安抚人心的。然而南方还有孙吴政权,而且缙绅大族们事不关己,郡县豪族甚至皇家宗室偷偷招诱军士为奴以摄取利益,地方官员们通过“安排婚配”、“株连家属”的机会谋利,所以朝野上下对“士家”制度没有改革的动力,恶制延续至今。

“听说南方有支军队,在刘汉皇帝投降时,被霍将军(蜀汉最后一任镇抚南中的庲降都督霍弋)派去守护交趾。他们辛辛苦苦去戍边,哪里知道家里妻小的待遇?尤其是前年谣言传来,说他们投降孙吴,本地人当然知道绝不可能,朝廷派来的刺史却深信不疑。”青年提起话茬,正要详谈这件事的时候,转头发现孟干不见了。他只好苦笑一下,继续着自己的挖坑工作。

这条与其相关的极其重要信息,然而孟干却没有听到。他带着复杂的情绪,心怀一些惭愧,负着手无声离开了。望着附近的寒野,这群蚂蚁般灰头土脸扒土的俘虏们,既是同情又是感慨。不过就当他再次向远处眺望,忽然发现了异常的景象,就在残敌驻扎的西方。

六个白衣素服的无甲骑兵,正谨慎地控制着马速,慢慢朝着己方接近。他们高高地举着双手,大声地用洛阳官话打着招呼,示意没有带任何兵器,也没有丝毫敌意。此举当然不仅是引起孟干的注意,任何人都难以忽视这种刻意制造的动静,许多人好奇地凑上前去围观。

“信使!”当被哨兵呵斥问来意时,为首者简短答道。

虽然王濬把残敌不放在眼里,可对方的数量仍然超过己方,不能过于托大。他思忖再三,认为有所谓“信使”有勇气过来,他身为未来益州刺史的最佳候选人,还是要有接见的度量,以传为美谈、增加声望。于是乎他召集了校尉以上的将领和文官,端坐中军帐等候。

六人被五十名广汉兵严密监管着,被夹在其中往中军的方向引。后者故意带他们去火烧陷坑、尸体填埋、首级清理等处绕了绕,其中五个随从时而恐惧、时而切齿,都有又怕又恨的复杂情绪,暴露在自己的表情和动作中。可为首者倒是个例外,从头到尾皆不动声色,就连侧目看看袍泽的欲望都没有,仿佛是幽灵般从“闹市”中平静穿过。就连统帅广汉郡兵的牙门将满泰,看到这个反应都忍不住在心里嘀咕,“叛军”里竟有这等人物。

他们自然不清楚,正是这名不起眼的益州军校尉,昨日拯救了败亡的己方,为之留下了最后一丝生存希望。当时败军冲击本营,留守的牙门将仓皇不知所措,正是这个人强行下令不分敌友无差别攻击,把任何敢于接近者驱散开,方才稳固了防御阵地,使得人数劣势的追兵不敢贸然上前。而今天也是此人主动请缨,要来会一会这群奇怪的敌人,摸清事情的来龙去脉。

中军帐前,百名卫士们分作左右两排,手执长戟如林,个个得意洋洋。正当益州兵经过时,他们随着长官的命令忽然行动,齐声呐喊着把戟杆倾斜,让其交叉形成低矮的通道,给来者一个十足的下马威,使其不得不猫着腰钻过去。看到“使者”狼狈的模样,围观的获胜者们乐得哈哈大笑。

在王濬铁杆亲信满泰的带领下,益州校尉独自进去了,里面等着他的也不是什么为客之道。主帅王濬以手托腮,乐颠颠地打量着来者,像是看什么稀有动物,都不屑于出声搭理。李毅等广汉文武在左侧,孟干带着横海军头目坐在右侧,没有丝毫邀请客人入座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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