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府的条件虽然简陋些,可气氛却远比州署里轻松融洽。原因无它,郡府里头大多数是本地家族出身的官吏,州署中则多数是四年前鲜于婴从中原征辟的,这点对于孟干来说很重要。本地官吏的确有滋生利益共同体的弊病,不过人文关怀和热爱家乡方面,还是有它的优点的,毕竟世上无完人也无完事。尤其是在魏晋这种“九品官人”的年代,真想认真建设发展本地,而不是挂职混资历等着入中枢的,还是这群有乡土情谊的吏员。
孟干被请到了上座,在马义等人的轮番劝慰下,好半天才恢复了点精神,重新开始进食用餐。他仔仔细细询问了家人目前的状况,得知妻子精神有点失常,被暂时寄养在娘家,儿子则是性格大变、孤僻脆弱,目前被同族的朱提郡太守孟端暂行收养。马义不停地陪酒,告知他尽管放心,或者干脆去看看。可孟干的心里很清楚,他无法面对妻儿的讯问,“明明是为国征战,怎么会变成这样?”他也明白,现在马上就要出征的自己,没有精力和能力照顾家庭,何况家里都被拆了个干净。于是他拿出身上仅存的财货,嘱托对方代为送达。至于今后如何安顿,就看自己能否活着回来吧。
酒足饭饱后,马义命侍从看守好门禁,引着与南征军事相关的众人移步到了正厅,在里头已经用沙盘搭建好了交州和宁州的地形图。无论是大大小小的城池,还是高矮起伏的山川,都看着栩栩如生。这让横海军上下非常领情,看来这位建宁太守,还真没有置身事外,一直在关心着南征事宜。
“两位客人。”马义笑着朝内侧示意道。
从房间内中走出来一老一少,前者倒是温润如旧,后者却是表情悲戚,各自向来者打着招呼。此地距离吴国很近,难免会有来打探消息的人混入,所以采取了防范措施,让他俩直接躲在里头起居。最需要的隐瞒是前者,林邑国的使臣严宙,曾在不久前随队出使了洛阳。
“诸位,别来无恙啊!”严宙笑呵呵地打着招呼。
“在下邵胤,愿助讨杀吴狗!”年轻人激愤自陈道。
“这位林邑国的严,严使君,是我认识的老前辈了。他奉令来参谋军机,其国内也动员好了三万强兵,随时可以参与战争,与我们一道历史联手,对交趾南北夹击!”马义对这个称呼,好像有点不太适应,态度也异常恭敬。这只是个非常细微的怪点,倒没引起太多注意。
然后马义又解释一番,说是扶严夷因为其王子梁定出使洛阳身死的缘故,虽然没有直接与晋国为敌,却也拒绝再行联合,双方的关系陷入冷淡僵局。说到这时,他还瞥了眼始作俑者孟干、张轨,心想着这二位当初不肯顾全大局,现在害得自己实力上吃亏,的确不是成熟的政治人物。
提及邵胤,马义的神色凝重了许多,这位却也是孟干认识的,是土生土长的交趾人。当年晋国占领交州后,为了表示德怀远人,也为了安抚该地区的人心,选了几个豪强子弟作为代表到洛阳朝见皇帝,其中就有这位青年。他受到隆重的礼遇,被拜为奉车都尉,开开心心地衣锦还乡。只是没想到,走到半路上就得知消息,交趾被吴国人占领了,其父邵晖于城破时战死。
“交州之人,并没有完全屈服于吴狗。”邵胤骄傲地抬起头,指着地图上交州那绳子般漫长海岸线的南端,介绍道:“九真太守王素,率军作战时被吴将擒获,至今下落不明。但是郡里的军民没有放弃,在功曹李祚的带领下,依然为大晋坚守!我亲自去了那里,刚带来他们求援的书信。”
“难得忠臣!”众人闻言,无不赞赏嗟叹。须知交州地区的形状,是其北方以交趾郡和宁州接壤,那里是适宜农耕的红河平原,呈不太规则的块状,是最富庶的中心。而再往南的九真郡、日南郡,就是细长细长的绳条状延伸,纵向非常地狭窄,资源人口也贫瘠,平时自保都很难,竟然还顽强坚守。而且这样一来,遮蔽保护住了更南的林邑国,使得那里能留存为一处晋国的反击基地,牵制住吴军的部分兵力。
“我冒死回来复命,除了求兵的本义外,也是希望李祚此人的忠诚,不要被朝廷所遗忘。”邵胤长吁一口气,眼中充满了敬佩:“李祚的舅父黎晃,投靠吴国还当了将军,带着财宝和家属软硬劝降,可他就是不答应!任陶璜派出几番人马攻打,可大晋的旗帜依然在九真城头飘扬。”
“李公忠义!”孟干闻之神往,真希望结识那位英豪。
“如此壮举,这是任光再世!”张轨亦是感动又崇敬。
更始元年(公元23年),刘秀行大司马事北渡黄河,镇慰河北州郡。王郎突然在邯郸称帝,河北各郡国群起响应,刘秀被迫南逃,正是任光仍然选择效忠刘秀,独自以信都郡坚守,如巨浪狂潮之中的孤岛,给了光武帝中兴的第一笔本钱。如此比喻,十分恰当。
“九真郡在我手中,从军事角度来看非常重要,朝廷必然不会忘却。”作为联络中心人的马义,拿着木棍划来划去,认真分析道:“既如此,只要我们宁里向南出兵,而九真郡、林邑国、扶严夷合力向北进兵,会师于交趾城下,就有十足的战略优势!唯一可惜的是,拥兵十万的扶严夷现在态度暧昧,其选择会影响整个战局。”
“那也没办法。反正蛮夷的本性,是服从于强者的,只要我们开始了进攻,包围住交趾城,那他们就得掂量掂量自己的下场,不敢不出兵相助。”孟干耸耸肩,自信地说道。
“太守,吴人的兵力有多少?”张轨问道。
“我早已派人伪装成商旅侦查,吴国的交州牧陶璜号称拥军十万,其实手下汇聚的战兵大约是三万,另有不少新征召的军力参杂,就围绕着交趾郡布置。”马义的介绍很详细,以便让北方来的文武能充分理解:“诸君应该可以猜到,其实在交州这种地区,除了城市定居点之外,山野间都是无法有效掌控的蛮族部落,双方的边界也很模糊,敌我都是很容易进出的,根本没办法沿途警戒。于是陶璜在交趾城的附近建了两座城,分别号称是新昌郡、武平郡,说是单独设置为郡,实际上是作掎角之势,以便于防御我们的袭击。他以犒赏为名,把两个得力的将军加封为太守,去镇守这两处。”
“也就是说,这是场攻坚硬仗啊。”孟观感叹道。
“我们不仅要分出兵力把交趾城围住,还得随时警惕其他两城的偷袭,五千的横海军力是根本不够的。即便是九真郡、林邑国拿出所有的丁壮来帮助夹击,恐怕战线也会非常稀薄,到处都是漏洞。”李肇亦是久经战阵,在脑海里飞速推演了战斗过程。
“难道畏其难,就退缩放弃了吗?九真残破之郡,还能组织起数千民兵,把城池给牢牢守住。咱们既然凑出了南征大军,就果断点抓紧进兵,两军相逢勇者胜!我相信,诸位肯不辞数千里奔波前来,就都有争夺胜利的勇气!”年轻气盛的邵胤,倒是信心十足。
孟观和李肇相视而笑,不知道如何反驳这种莽劲。
“不,守城和出击,是完全不同的战争烈度。”张轨摇头。
“事在人为,人定胜天。”邵胤急于为父报仇。
“打,是终归要打的。邵郎君说得对,我军与其耽搁在这,不如抓紧时间向前。九真郡现在毕竟是孤军作战,拖久了有被敌人攻陷的危险,我们攻交趾就是帮着他们结尾。战争原本就是一场赌博,时间越快,胜算越大。”主帅孟干,听取了双方的意见,偏向性很明显。
“我也这么认为。”马义赞同道。
横海军现在五个校尉齐全,除了原先的三个即左营校尉孟观、右营校尉李肇、后营校尉张轨、现在前营校尉封鞅带着牦牛羌兵加入,投降的益州军校孔汾被拔擢为中营校尉。在初步的人员补充重组之后,达到了四千六百多人的战力,剩下的要靠宁州本地支持,再加派额外的运粮民夫,出兵不需要太久。
军事方面,孟观和李肇是最有发言权的,但是他们久在禁军中混,懂得服从上司的道理,对孟干的决定放弃阻拦。封鞅、孔汾,一个是异族,一个是降人,都不方便发表意见。随军的五个文官,皇甫方回、高轨、薛琛、黄谋、程原,那就是术业有专攻,无法献策了。
“就算会胜利,伤亡会很惨重。”张轨却不忍心闭嘴。
“慈不掌兵,这是在所难免的。”孟干随意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