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勿怪,这便是老奴方才提到的,正要在门口处理的事情。”身在队伍末端的马源,连忙高高地举起左手先应了一声,然后右手抓起裤脚连蹦带跳,迅捷得窜上前来。解释道:“不知道从哪来的乡民,破晓前翻越栅栏来偷猎,因为贪多拖延到日出,被小人们发现了。”
“偷猎?”张轨深锁眉头。
“是啊,郎君有所不知。这周遭的‘游食惰民’甚多,不务田业而专伺狡猾,平时来盗取狼鹿鱼兔者就甚多,只是陇西王历来宽仁,我等谨遵教诲,尽量不与其为难。今天他们折腾到天亮还不停歇,实在闹得不像话。”马源回话之余,没忘了再度颂扬主人。
“昔日商汤田猎,对飞禽走兽网开一面,此惠民仁心也。我父王亦百般叮嘱,那些深夜还辛苦来盗食者,肯定都是饥寒交迫别无办法,尽量不要追究。”司马越很满意家奴的答话,乐呵呵得望着张轨补充道。他的意思仿佛在提醒,对方一直说自己不够关注民生之苦,难道这不是最好的实证吗?
“以尧舜之心待人,必能以宽仁之术得人,当为世子贺!轨方才冒昧失礼,先行赔罪。”对方话还没说完,张轨就知道其意在何处,微笑着作揖道:“昔日秦穆公所饲养的几匹宝马,被三百名农夫盗走吃掉,他不但没有追究,反而赐以美酒。后来穆公于战场受挫、深陷重围,正是这些农夫奋不顾身赶来,救了其性命。祸因恶积,福缘善庆,此必有后佑!”
“是啊,小民贫困、不知礼数,乃有冒犯偷盗之行。世子家既然一直都这么做,肯定也会对他们宽宥的,真是贤德之人所为啊。”皇甫方回续着话,一唱一和道。他知道好友的目的在于解救那群农夫,故而顺着话将司马越高高捧起,让其有十足的面子放人。
“贵人饶命!”那群农夫见状知道有救,赶忙磕头高喊。
“世子。”马源并不认可这个提议,问询得望向主人。
“我本就无为难此辈之意,何况是士彦、原化开口?且放他们走吧,不要为难。我家在各州的猎场何止十处、二十处,供养整个王府上下食用绰绰有余,何必要顾惜这些零碎呢。让他们带上捕来的鱼兔,若是不足再带上些,礼送出去。”司马越呵呵一笑,随意得摆了摆手。他对此事素来宽容,尤其是为了保持自身“轻财好士”的美名,更要做得彻底。
“多谢贵人!”农夫们因祸得福、欣喜若狂。
“可是,世子,我们不能一直这么放纵下去啊!要是这事传扬出去,其他的‘游食惰民’看你软弱就会有觊觎之心,也会壮着胆子来偷窃了。依老奴之见,不如就把此事报送洛阳令,稍加惩戒如何?”即便主人开口,马源犹豫再三,还是苦口婆心得劝说道。
“洛阳令?那种官算个什么东西?”方才还笑眯眯的司马越,听到这话不由得严肃了面色,眼神顿时凌厉起来,厉声呵斥道:“我陇西王府的家事,何曾轮得到那些欺软怕硬的鹰犬来掺和?马源你给我听好了,倘若让这些人踏上我家之地,我决不轻饶!”
“是,是!”马源连忙住口,再不多嘴。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即将出任小县官吏的张轨、皇甫方回,听到这里心中咯噔一沉,互相对视着苦笑,心中很不是滋味。然而事实就是如此,任何事物都在随时间“通胀”贬值。在春秋时楚国创立“县”制,设置“申县”、“叶县”的时候,县官还是叫“申公”、“叶公”的一方诸侯。现在县作为州、郡、县三级制度的底层,已经是微不足道的卑官。秦朝设置三十六郡时,郡守亦是主宰一方的高官,而如今四海何止百郡,且有了“州”这个新设置的一级单位,太守也变得不再风光。如孔子所云,推其损益,虽百世可知也。将来“郡”、“州”、“府”的泛滥贬值,“道”、“路”、“省”的相继出现,都在情理之中。就当今而言,“洛阳令”贵为天下第一县令,可放在即便是偏远宗室的眼中,仍然算不是什么站得上台面的人物。
解决完这件意外事件后,司马越便扭正了马头,客气得邀请新友们进入。后者虽然心中有些尴尬,但也理解刚才的话本无意伤人,于是很快端正了心态,诸人恢复了有说有笑的氛围。身后的那群农人,不仅被宽宥还得了便宜,乐颠颠得被送出了猎场,自不在话下。
虽然入了苑囿,路程却还有不少,他们行走在空旷的原野中,驱赴五里外的歇脚处。为了便于饮食住宿和日常管理,陇西王命人在猎场正中央修建了一片建筑群,方圆三里有余,北侧布置自家观赏游玩的楼台亭榭,南侧容纳看管猎场的僮仆们居住。不同于外侧栅栏的简陋,此处修建以八尺高的坚实土垒,外头挖掘了五步宽的水沟,也插着长长的削尖木桩,足以防备任何猛兽的冲击。
“吾等千里迢迢去汲郡,怎如留在此处?栖白云,袭荷衣,与鹤为友,携鹿作侣,闲适莫过于此。只是元超兄此苑,太多猛兽、易伤嘉鹿,遍布杂鸟、惜无仙鹤,还是令人觉得稍有不足。”快要到目的地时,皇甫方回恋恋不舍得回头望了望路边的风景,带着些许惋惜感叹道。这片山林之中,充耳闻听喈喈鸟语、呦呦鹿鸣,纵目可见旷远漠漠、远山朦朦,令他追忆起女几山中的悠闲时光,不觉停步凝望、身心俱舒。
“原化的看法嘛,未免太过偏颇了。万物有代谢,有这些狼豹猛兽在虎视眈眈,群鹿才不会堕落成痴肥的观赏玩物。野兽之有争斗,人世间亦有争斗,要是给予太过舒适的环境,便会贪图安逸、不复英姿。而且在这淳然山野之地,豢养没什么生存能力的鹤,岂不是如潘岳那种仪表堂堂的山鸡吗?”司马越摇了摇头,对这种观点并不赞同。
“哈哈哈!”说到潘岳,几个人一阵哄笑。
“元超兄说得不错。就譬如这千里马,在无边的旷原中驰骋,在激烈的战场上搏杀,乃是真正的千里神骏。倘若养在温暖的庭院中,禁锢在狭小的空间里,即便配上银马槽、金马鞍,时间久了也会成为不能奔跑、只会低鸣的废物。”张轨一边说着,一边抚摸着坐骑的鬃毛,深有感触。
“人亦如此啊!”皇甫方回听出了弦外之音。
“的确。朝堂是鲲鹏得以自由翱翔的天空,小县是蛟龙不得辗转翻身的池塘。二位若是在汲郡待得久了,每日都疲于应付繁琐的数字计算和枯燥的文字抄写,没有半点施展才能的机会,就好比鲸鲵失去海洋、陷入泥淖,成为池中之鱼、笼中之鸟。”感受到同伴的无奈,司马越亦动恻隐之心。
“我等又岂能拒绝赴任呢?”张轨苦笑道。
“不可,绝对不可。士彦在女几山上冒犯使者已被宽宥,倘若再不肯遵从朝廷安排,那就做实了心怀旧魏的罪名。任谁帮忙解释,都免不了惩处了。”听到这话,司马越立即否决,然后道:“先安心在汲郡待上一段时间。以潘岳的智力,以及他藏不住事的心胸,其实做不到为难你们,反而会很安全。我还是那句话,等待时机、重返洛阳,有需要处我定会帮忙。多闻阙疑,多见阙殆,二位未曾做官、经历单纯,不妨在那片池塘里增长些见识,然后再回江河湖海,定会纵横自如。否则的话,就如还不会游泳,就涉足深海之险,亦是举步维艰。”
“多谢!”张轨二人认真听取、再度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