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何止是人,朝廷亦是如此。要是纵容豪族坐大,不引入新鲜血液的话,他们的子孙即便教育良好、人才辈出,也会很快变成不识人间饥寒的银槽金马。而世袭高官厚禄,更是免除他们刻苦求学之苦,滋长其骄奢享乐之心,非社稷之福也。”说到这时,张轨知道犯了忌讳,还是大胆抨击起当下的选官制度来。他还记得几天前“贤良对策”的闹剧,依旧心中不平。
“士彦担心过度了吧,此事哪里有这么严重?当今之世,经学传家者甚多,光是他们家中收藏的如山书籍,就不是贫寒小族所能企及的。言传身教之下,怎么会没有做官的能力?顶多有少数无能败家之辈罢了。”司马越这回不仅没有赞同,而且反对得言之凿凿。自东汉豪族兴起以来,累世为官的家族确是层出不穷,而且暂时未出现什么大的弊病。何况他们宗室自身就是受益者,还指望着将泼天富贵传至子孙无穷,怎会觉得不妥呢。
“只怕再不纠正世风,此辈养尊处优惯了,就积重难返了。以不问职事为贤,以体柔纤弱为美,到时出现百官人人清谈混日子,甚至于有肌肤脆弱、筋骨柔嫩而不敢骑马者,恐怕都有可能。”张轨语速缓慢,却把事情说得很严重。他一边说着一边摸了摸马头,恼得后者一阵长嘶。
“此话太过耸人听闻了吧!”司马越很不以为然。
“士彦太过忧心了。”皇甫方回也把这当做玩笑话。
张轨这番话,当下人觉得匪夷所思、夸张过度,他自己也只当做收尾的玩笑,却还真是误打误撞说对了。后来东晋至南朝,南逃的门阀世族因“黄白籍”、“先后渡”等政策享受了远超在北方的待遇,顶级的王谢家族更是累世富贵,还真闹出了这等怪事。出身琅琊王氏的建康令王复,是当时“儒雅俊秀”的名士,每次看到马喘气和跳跃,就吓得魂飞魄散、四处躲闪,乃至于逢人便说“此正是虎,何故名为马乎?”。
几人说话间,放辔行到了目的地。内垣的大门敞开,值守的僮仆们小跑着列队出来,迎接主人的到来。马源乖觉得位于前方,一边替司马越牵着马,一边介绍起最近的情况。然而还没跨过门,来者就发现面前几个人的笑容,忽然转成了满脸的惊讶和惶恐,那绝不是什么欢迎的表情。当他们随着其视线回过头来,才发现来时经行的方向,正发出滚滚冲天的黑色浓烟。
“是起野火了!”马源第一时间判断道。
“怎么会这样?”皇甫方回一脸惊愕。
“如何处置?”张轨紧张得询问道。
“哼,时间还真准!”事主司马越倒镇静许多。
四个人的表现各不相同,但短暂讨论后,很快取得了共识。东侧燃起的山火不仅黑烟熏天,而且得益于多日晴朗、草木干燥的因素,迅速蔓延扩展开来,像咆哮的巨龙一样不断吞噬着土地,如疾风般袭来。不仅如此,其余方向也零星出现了烟火,情况看起来很是诡异,这绝不是偶然。仓促无备之下,最稳妥的办法就是躲进内垣,静观其变。
苑囿内的僮仆,零零总总有一百三十人左右,除了少数分布在四门巡守,以及五十来人负责此内垣的管理外,其余的基本上都散落在猎场里。猝然四起的熊熊烈火,让那些狩猎之人吓得不轻,纷纷抛下物件东逃西窜。幸运的就近逃往此处,不巧的被火势隔绝只能朝苑外逃避,还仍有些人没头苍蝇般仓皇奔跑,不知道该往何处求生。目睹这一幕场景,有些僮仆的脸上已经吓得煞白,在马源的百般催促之下,众人才心有余悸、双手发颤得哄然关上门。
“二位休惊,且随我去‘居易台’避避如何?那里是内垣的最高处,可以纵览里外景色。”身为主人的司马越,不仅没有因家产损失而暴怒,反而显得最为平淡自若,翻身下了马鞍,拍了拍手微笑着解释道:“《礼记》有云,‘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险以徼幸’。我父王深爱此句,故以为名。”
“啊?”正忧心回首的皇甫方回,听到这顿时愣得话都说不出。这么大的苑囿猎场,这么猛的卷地山火,主人家究竟是多么的没心没肺,才会说出“登台赏景”的话来?
“看来元超兄亦深爱此句,否则怎么会对这样的火势,还不甚在意呢?既然你自己都不介怀,我等自不敢推辞,不妨同观这难得一见的奇景。”张轨亦感到这事十分古怪,然而谨记着刚学会的官场经验,克制着没有表现出来。他神色泰然得跃下马,微笑静待。
“大丈夫只要志气犹在,何忧无来日之富贵?区区些许草木,烧了也就烧了,何所恨哉?”司马越哈哈大笑,把在场的诸人都给震慑住了,一时间不再慌乱。这位宗室的后起之秀,举手投足间充满了自信。
“大将风度!”张轨环顾众人的变化,于心中暗暗赞叹。
“董定,让每个骑手,分率若干名青壮僮仆,执弓箭于垣上驻守,防止野兽冲进来。遇上逃归的人,甩下绳索让其爬进来,任何人不得擅自开门!”稍稍稳住了人心后,司马越迅速做出布置,朝带来的扈从队伍下令道。他很清楚烈火冲击之下,发狂的群兽会有怎样的冲击力。
“是!”扈从的头目,陇西王府的家将董定,立即应声道。他们这些人,亦是跟随陇西王从军多年,得以脱离士家(兵户)户籍,跻身侍从之列的,因感恩而忠心耿耿。此内垣在修建时,就于军营运来大量公家的精良兵器,用于日常的捕猎私用,这是掌军者的特权之一,此刻恰好派上用场。
“马源,让后厨置办丰膳,奉上邺城运来的好酒,一并送来‘居易台’。这火势没有半天停不下来,告诉大家按时就餐、镇静对待,千万别枯等。快做些饭食送去垣上,勿要让大家饿着肚子辛苦值守。”司马越准备去“赏景”之余,没忘了安排最要紧的后勤大事。以这片苑囿的方圆之广,这山火还真不是一两个时辰能结束的事。幸亏苑外头也挖掘了足够宽的沟堑,就好像是后世的隔离带一样,让火势不至于波及到别处。
“是!”惊魂甫定的马源,立即进入了状态,把剩下的人组织运转起来。他扯开破锣般的喉咙,把那些愣在原地或者跑出来看热闹的僮仆,一个个驱赶回各自的岗位上去。统军多年的陇西王,治家还真有点军伍的味道,诸人在短暂的慌乱之后,都能做到依令而行、井然有序。
“二位,请这边行!”安顿好一切后,司马越才扭过身来、伸手引路,带着满脸的轻松和古怪,诡异一笑道:“昔日春秋时,晋文公命人四面火烧绵山,只是为了迫使介子推出山相见。今日不妨也等着瞧瞧,究竟是何方神圣,想要与我等一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