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谁都一样。”张轨不为所动,他的确看不到名单。
“请潘令翻翻看。”蒋玄伸手示意道。
“哦。”潘岳听话得翻了起来,其实刚才他还没有认真看过一眼。读着读着他就明白了什么意思,把头几行大声地读了出来:“张轨任门下督盗贼,皇甫方回任录事史,韩霁任金仓贼曹史。”
“潘令当时就吩咐过,一定要为二位贤才任为要职。在下冒昧,先将他们越级置于大吏之中,然后才敢考虑其余。”仿佛万事都成竹在胸的蒋玄,挑眉看向那两个晚辈。这是老吏的一贯伎俩,每次提议都将私货掺杂于共识之中,上官往往会照着一并批准。
“的确,做得很好。”潘岳非常满意。
这段无法反驳的话,暂时噎住了张轨。他知道这名单里有猫腻,可挂在前头的就是他们两个的名字,反倒显得对方大公无私,自己咄咄逼人了。门下督盗贼是个责任宽泛的武官,录事史是个负责文书的要职,实际权力可大可小,这安排还真挑不出毛病。
“韩霁又是何人?”片刻后,张轨又追问道。
“诸位眼下所住的那套院落,就是本县大族韩氏的,其乃家中长子、熟读经史,有意入仕。根据历年的‘乡品’考察,是个合格的人选。”没想到对方还会细问至此,蒋玄有些不耐烦,干脆挑明了说。之前韩家曾求过他多次,于是他找机会让新县令搬去韩家住,为的就是今日。
“啊,啊呀!”潘岳打着哈哈,笑容满面得将尴尬掩饰过去,他现在更厌恶张轨的多嘴了。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他就算是再单纯也了解这个道理。现在让他搬出去另寻住处,那是万万不可能的。而韩霁的任职申请,恐怕更是必须允准的。前几日享的福,果然还是得还。
“敢问蒋主簿,隔壁那套房子,究竟是县中花多少钱租的?”说到这,张轨忽然领悟到了一切。所谓“金仓贼曹史”,是负责管理仓库的滋润岗位,但凡以搬运损耗、水火天灾的名义报个数字,仓库里的东西就能变成自家的。能拿到这个要职,韩氏的投资必然不小。
“每年一斗米。”蒋玄伸出根手指道。
“一斗米?”张轨等三人,都惊诧得站了起来。
“一斗米。”蒋玄暗暗发笑,淡然回应。
“那,那些后厨、僮仆,零零碎碎‘借’给我用的呢?还有,这几日‘采风’的开销,你曾说是县中出钱的,难道也是?”潘岳快步走到蒋玄跟前,双手指着桌案,表情拧巴得问道。再后知后觉的人,到这个时候也明白了个大概,可他还抱有一丝侥幸。
“都是一斗米。包括游山玩水,亦是以这个价格,让各豪族想办法招待的。否则以潘令的想法,难道我们这个小县,负担得起那么多的杂项开支?之所以不提及,就是怕影响到你们的心情,既然这位张郎非得追问的话,我就只能直说了。”计谋得逞的蒋玄,站得高大笔直。
“本来想定一升米,但那实在太少,拿起来都不方便。”匡胄嘿嘿笑着负手站起,给已经点燃的大火加了把油。休说在场的诸位大吏,即便是那些底层小吏,都熟知本县各项开支的套路,谁都不觉得奇怪,这杯羹他们谁都分过。只是这个长期存在的事实,让京城远客吓得半死。
“天呐!”潘岳感到天旋地转、头脑昏沉,这绝不是因为疲惫导致的。眼看见他无法站稳,旁边的几个书干急忙涌上前,将其搀扶着回到原位坐好。可他现在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双目无神、颓然坐着,嘴巴犹在喃喃自语。旁边的大吏们听得清,他依旧在不停念叨着,“一斗米”。
区区一斗米,顶多是某个家庭两天的消耗量,张轨也很出乎意料。他当初的确有所防备,但毕竟经验不足,依旧想不到县吏们在竟这上面做文章,把他们给套了进去。自从抵达本地,潘岳的衣食住行都与豪族有牵扯,要是在人事任免这件事上追问不休的话,他们也逃不脱该方面的罪责。
“潘令其实不必在意,那些家族都是自愿以这个价格偿付,这是公平的买卖,谁也没有强迫他们啊?”看到潘岳吓破胆的模样,蒋玄深感搞笑,反而又尽力安抚道。如果说刚才看到前者演说觉得惊艳的话,现在他仅剩下不屑。其余众吏,观感大致相同。
潘岳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吞了口水,没有说话。
“是啊,并无任何不妥之处。然而这种有心帮助官府的人家,岂不是参与吏治的最佳人选吗?这份名单里,还有许多类似的情况,潘令可以细细查看,有的是时间。若觉不妥,大可以否决。”匡胄和老搭档一唱一和,这回不急着催促,使出了以退为进之计。
到了这种地步,还有否决的底气和必要吗?潘岳心里清楚的很,唯剩下苦笑。他的两个左膀右臂,在此情况下给不出任何帮助,甚至连再度反诘的理由都没了。这段时间他所享受的各种待遇,终于到了要结算付款的时候,而摆在眼前的名单就是账单。
“不必了,我相信诸位的眼光,此辈都是县中良才,足堪大用。”沉默许久后,潘岳尽量挤出来彰显友好的和蔼笑容,重重敲上了印章。他现在根本不是个来治理共县的县令,而像个与豪族及其代理人洽谈合作的商贾,任由其摆布。理事的第一天,他初次明白了郎朗碧空之下,还有着丛丛荆棘。
得到这个结果,多数人满足,少数人失望。就算是顶着“京洛连璧”的光环,即便是天子亲自指派的县令,潘岳也没有任何过人之能。他终究会和其他的县官一样,不过是个新雕刻的泥塑神像,改变不了绵延数十年的县治怪象。夸夸其谈,无益于事。
“潘令,明断。”蒋玄似笑非笑,拱手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