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应和百姓起争执!”原本负着手来回踱步的张轨,停下来呵斥着三人,犹如教训自家小孩,从私人感情上的确如此。他继续道:“十年前,交趾人为何要叛吴降晋?那就是因为待遇不公和苛政盘剥!身为军人,我们是为解救他们的困难来提供援助,不是大模大样地来当新的上层人!你们皆出身于苦寒之家,理应知道生活的不易和艰辛,难道现在有了兵器在手,就可以欺负人家手无寸铁的平民了?真是丢人丢到六千里外了!”
“他们是商人,富足得很。”霍雄如蚊子般嗡嗡。
“哦,原来是劫富济贫呢?那就继续呀!”张轨被逗笑了,反而怂恿道:“司马氏皇族,中原的门阀世家,每人都有成千上万的佃客,数都数不清的田亩。你们怎么不敢动?哪怕是咱们孟将军,还有南中的各位郡守县令,谁家就没有常人难以企望的产业了?你们怎么还笑脸相对?”
“这个嘛。”霍雄挠了挠头,不敢答话。
“说白了,你们还是找能欺负的人罢了。那么多坐享其成者,那么多盘剥获利者,你们压根就不关心,反倒在乎眼前的蝇头小利,真是岂有此理。其实门阀如此猖獗,侵蚀的是整个大晋的根基,明里暗里夺取的是原本属于你们的利益,把朝廷的税赋和劳役转嫁到你们的身上,可是尔等就没耐心去看到这个事实!至于食肆的饭菜售价多少,都是明摆着的,一问就能知道,商贾并没有强买强卖,这是关键问题。就算贵了,岂能闹事?”张轨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三人,口气尖锐地道:“实话告诉你们,我每天想的就是去改变那些,使大族不再兼并,让小民得以温饱,还世人一个真正的公平!这才是这的劫富济贫。”
“将军,我们真的错了。”霍雄拱着手赔礼。
“古人常说,功成名就之人,《汉书》里的《霍光传》不可不读。为什么?因为他不学无术,不懂得世上的道理,纵容家人骄横贪婪,即便曾经手握胜于皇帝的权力,最终落得一族覆灭的结局。在我看来,汝等从戎征战之士,两汉的功臣传记更是不可不读!有多少为国家立下无上功勋的名臣战将或其后代,就是没有自律的习惯,保不住百战换来的富贵呢?”张轨仍旧是喋喋不休。
休怪张轨如师长般啰嗦,这正是因为他对三人的信任和亲近,这才责之切。横海军刚刚建立不久,他率领这群穷苦军户通过战争翻了身,却隐隐发现后者有了“骄兵悍将”的苗头。如果不扑灭这个隐患,他真的担心有朝一日,有人走上不可挽回的歧路。
这并非杞人忧天,张轨很清楚史书上血淋淋的例子。周亚夫为汉朝立下平定七国之乱的大功,却被下狱而“不食五日,呕血而死,国除”。陈平的后代,“略人妻,弃市,国除”。东汉则更甚,大司马吴汉善于带兵却军纪不严,还曾纵兵掳掠南阳郡新野县,激得同僚邓奉反叛。因此,张轨要是不从开始就约束好自己的部下,等于是“溺爱”反而害了孩子。
“你们是不辞艰辛来投奔我的,我私下里也视你们为平等相交的朋友,但这不意味着不受军律约束。横海军的确还没有纸面上的文书,可你们心理应该要有数,要知道什么是是非对错。”张轨踢了一脚地上的粮食袋,终于露出点笑容道:“下次就是真打了!”
“是!”三人拱手牢记。
“最近是不是闲得难受?”张轨又问道。
“没,没有。”范芦等言不符实,不敢直说。
“汝等也是带兵之人,个个当了部督、曲长,要有点示范的样子。”张轨走近前,一边替对方整理好衣襟裤脚,一边继续婆婆妈妈道:“比方说,怎样行军打仗,如何指挥编队,光凭经验也不行。要学兵法,要懂文字,趁着这段时间的闲暇,可要拿出功夫来加强。”
三人如鸡啄米般点头,想着敷衍过去。
“高涤,你来负责开课。把后营所有队长以上的军官,都分批集合起来,先教他们如何识字。”张轨叉着腰,当机立断道。目前来看,他希望能拥有一群有想法、有文化的军官,而不是只懂得冲锋和砍杀的莽夫。除此之外,他还有更远大的设想,只是暂时还不能公之于众。
“是。”高涤立刻领命,他乐于此道。
“行了,我正好要找你们安排点事。”看着满脸苦相的三人,张轨乐得大笑起来,招了招手吩咐道:“之前我就和洛阳的秦璧通了信,希望他能把贸易做到南方来,为交趾送几批紧急物资,暂时还没有回音,不过应该没啥问题。我们这边也不能闲着,尔等四个部督各组织一个队伍,充当游商去各个蛮夷部落,主动把手头的珍珠、玳瑁给花出去,而不是留在这里长毛。那边的物价不似城中,还是足够买到很多东西的。”
“将军要我们当商人?”范芦觉得难以接受。
“是啊。怎么,我都不嫌弃,你们还不愿意?”张轨拍拍对方的肩膀,费力解释道:“中原制度是分田军屯,可这一时半会做不到,而且我不赞同。要养活这么庞大的军队,总不能干耗着吧?汝等闲在城中,不如去四处走走探探,作为拿着兵器的官方商队,没哪个不长眼的蛮夷敢袭击你们。”
“距离很近,就怕没什么利润。”臧仲分析着实情。
“没关系,没关系,千万别只想着赚钱!我告诉你们,每个商队会派一个亲卫跟随,监督着你们的行为,绝对不能恃强凌弱!这里是汉蛮杂处的地区,人心偏向会左右今后的战争局势,更会影响我们子孙辈的未来。想要俘获人心,把这里变成永远的汉人领地,就在于此。”张轨说道。
愕然不语的三人,理解不了他们将军天马行空的想法,只知道点头答应执行。张轨虽然挂着的是军职,可想的已经是遥远的将来,希望能为整个民族做点事。既然“断发文身”的吴越、“山野蛮荒”的南中、“烟瘴毒虫”的岭南,那么多夏商周疆域之外的地方都能成为汉土,为什么此处不能呢?征服和杀戮只能压制一时,而文化和教育能改变数代,这才是长治久安之计。何况他们横海军势力尚小,汉末动荡迄今的中原也力量不足,没办法用大量移民来拓展南方。那么留给他的方案只有一条,就是用公平公正的态度,赢得土着居民对大晋政权的认可,再通过潜移默化的方式,将其理念彻底改变。如果一个孩子在汉语熏陶下长大,无论其血统里究竟有几分,他对中原政权的归属感都会十分坚定。只是这个时间,恐怕要等待很久了。
“从盘古开天至今,无数次的民族交往,都是由商路拓展出来的。大禹用治水勾连九州,汉武用征战开拓丝路,带来的是源源不断的新观念、新事物。小到坐的胡床、吃的葡萄,大到寺庙浮屠、西域歌舞。”张轨通过尽量白话的语言,为众人描述着此事的意义:“居住于丛林洞穴的蛮夷,只有用上了汉人的碗筷、桌椅、农具、器物,学会了我们的生活方式,才会好奇地从深山走出来,融入华夏大家庭。我们要做的,就是去一步步引导改变。”
范芦眨巴着眼睛,听得云里雾里,转头发现两个朋友也一样。不过贴身多年的高涤是完全明白了,张轨是想要用这种方式吸引山野民众,脱离原始状态而进入晋国治下,慢慢地成为“编户齐民”。红河平原气候适宜、异常肥沃,足以养活上百万农民,可以提供数个横海军的赋税,可现在的数量远远不够,很缺乏移民和开垦者。张轨想做的,其实与曹操内迁“羌氐”、刘备吸纳“巴賨”,孙权驱使“山越”,本质上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方式更加亲切柔和。
“我还有个额外要求,各位走访山野部族,要记得在地图上标记出来。不管它是大是小、是强是弱,我都要他的精准方位,以及尽可能全的人口、财富信息。切记!”张轨认真又细心地叮嘱着,然后单独拎出来个霍雄,吩咐道:“你去一趟北方,带上所属的百人曲,我会再组织些民壮,合为商队回洛阳、汲郡走走。沿途贩卖些战利品,再弄点这里缺少的药材、食物,就是为后营做贡献。给你半年的期限,不用太急。”
“我?去哪?”霍雄又惊喜又慌张。
“回家!”张轨笑得很灿烂,依次与三人握了握手,真诚地说得:“尔等抛开家里,冒着生命的危险追随着我南下,我难道不知道感激吗?说仗责你们是气话,我只希望你们太太平平地活着,既已有难同当,更要有福同享。眼看着就要过年了,你们一定挂念着家里的亲朋,我也替你们想着呢。可是军务不能擅离,霍雄的老父亲多病,所以我打算先给他一个机会探亲,少数人离开也不影响前线大局。今后顺利的话,我会轮批安排你们休息。”
“将军!”霍雄激动得热泪盈眶,另二人亦然。
“休要作小女儿姿态!”张轨摆手制止。
“是,一定尽早归来。”霍雄抱拳感谢。
“平安就好。”张轨又从自己的宽大袖子里,掏出一本书册子来。展开后众人发现,里面的纸张皆为空白,反而夹着几个也已压得干如纸片的花朵标本,只是开得十分朱红鲜艳,可以想象它们原本的璀璨模样。围观的人们很奇怪,这位一心扑在军事上的张将军,怎么还有这份欣赏美的闲心?
“将军,这是?”霍雄指了指闻道。
“这是产于合浦的朱槿花,我顺路摘了很多,就剩这几个能制成书签,其他的早已碎得不成样子。”张轨停顿刹那,想说却又有点说不出口,咳嗽了几声以掩饰自己的慌张,递过去道:“我曾与人有折枝之约,你替我带去洛阳的一个地方,稍后我单独告诉你地址。”
“好的。”霍雄领下了这个稀奇古怪的任务。
“我也有个私人请求,是封信件,给共县刘蓁的,你认识。千万不要弄丢了!”高涤走上前,亦交出份书信来,毫不掩饰自己的意图。在经过生死之战后,又待在这个绝远的地方,他已经觉得世上没什么可怕的,有话就要大胆地说尽早出来,反倒比张将军坦诚多了。
“嘿嘿,好好好。”霍雄瞬间了然,挤眉弄眼。
“等等,你这几天不许走!”范芦忽然严肃地喊住同伴。
“范兄?”霍雄又吃了一惊,以为有啥意外。
“先等我们写好家书。”范芦笑得如春冰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