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说周公制象舞,礼乐至隆郁郁乎。
举世揖让遵王道,千年述作追风俗。
越裳贡献自荒服,不惮重译万里途。
蛮酋慕化殷勤至,从此声教被海隅。
始赵为国乘黄屋,维汉作郡纳明珠。
南疆勒铭马援柱,北朝存问尉佗书。
宰守贪珍多侵夺,土民罄室以供输。
故使岭外每岁反,旧时县治频罢除。
此域断续未尝失,历历悠悠按版图。
············
皇甫方回捧着张轨新作的七言长诗,漫步在海边的新田上轻声诵读。那既往一千多年历史的回音,在耳畔如潮声不绝,何其悠扬浪漫。华夏与百越的交往与融合,早在缥缈遥远的商周,又踏踏实实地发生于秦汉。现如今,他们的共同希望是,将此地彻底消化为未来的“中原旧疆”。
因为皇甫方回在大步走动,薛琛只能踮着个脚、搭着肩膀,急不可耐地瞅上几眼,这才读了不到一半。自魏文帝曹丕《燕歌行》等诗篇后,七言体裁的长诗逐渐推广、颇受欢迎,概因其能够恣意汪洋、横泻千里的缘故。从他们的审美来看,张轨写得还是不错的。
只剩下交趾、九真两郡的交州,官员框架还是早早搭了起来,原本是可以并入宁州了事的,继续设立主要是为了酬答战功的考虑,兑现出征前的承诺。孟干自然是被众推为刺史,别驾、治中这类高级幕僚则省缺,其余一列长长的新官吏名册已经报上去了,可是要等待六千里外的朝廷回文,就要起码两个月以后了。目前他们依然挂在宁州名下受代管,等待正式的履任命令。
因为辖境狭小、文官有限等缘故,交趾郡的官吏们不仅兼着州职,往往还带着别的差事,例如皇甫方回是州主簿、郡主簿、龙编县令,薛琛是交州录事史、交趾郡录事史、朱鸢县令,谁都是百事缠身的主。用通俗的话来说,一批人挂两套牌子做事。在这块新征服的土地上,想要培养更多成熟、忠诚的吏员,仍需时间。至于距离较远、独立性强的九真郡,则委托给新太守李祚、新主簿邵胤去全权打理,州里不做过多的干涉。
他们二人今天来到海边,主要是检验新田的开拓情况,这是其职责所在,张轨则是狗拿耗子来的。长期的战乱导致交趾地区的农耕荒废已久,而想要供应偌大的军需开支,尽快完成自给自足是要紧事,仓廪已经非常空虚了。虽然现在只是寒冬腊月,可他们还是用战利品做酬劳,募集了充裕的汉夷人手,到红河下游处修复水渠、翻整土地,为来年的春播做好准备。
“我听说,交趾的气候非常暖和,种稻子一年能收获两到三次。勤快些的话,正月底就能种上首批稻子,五月初就能收获。可惜,可惜啊,这么天时地利占尽的风水宝地,至今还未拓展成足供全国的大粮仓。”张轨蹲在天地旁边,捏了把泥土掂量,由衷感慨道。
“你以前,可是五谷不分的呀!”皇甫方回揶揄道。
“昔为女几山人,今是交趾老农。”张轨怡然自吹。
“此地之稻,耐旱而易活,穗长而无芒,不择地而生,真是难得的良种。可这也是产量不振的原因啊!”薛琛站在旁边,指了指远处懒散偷闲的蛮夷农夫道:“放着这么好的自然条件,随手挥一把种子到荒地,平时压根用不着费心打理,靠老天爷就能收获食物。这儿人口亦少,有大量空置的山林平原,还有丰富至极的各类海物,随便干什么都好养活。你们倒是说说看,要是身处于这么轻松的环境里,还有必要勤扒苦做吗?”
“薛浦玉说得有些道理啊。”张轨点点头,忽然又意识到什么,哈哈大笑道:“我几乎都忘了,你的字‘浦玉’,可不就是‘合浦明珠’的意思吗?看来这块地方真是和你有缘,即便是跨越数千里的距离。”
“除此之外,还有技术的差异。”皇甫方回吸了一大口新鲜的空气,叉着腰补充道:“中原自汉期以后,早就精通了锻造,全铁农具广泛使用。可这里呢?一千多年过去,仍旧和尉佗时代没什么差距,毕竟离着中原太远了!城邑里还有些汉人工匠,懂得做些简单的器物。可茫茫山野里的数十万蛮夷,还是主要使用着落后的铜器,普遍过着摘果、打猎的生活,或者随手种点能吃的植物。据说越人的铜鼓,都是值得珍藏的传家之宝,铸造很难啊。”
“说起来,这几次战斗的武器损耗也很大吧?吴军虽然如约撤走,可留给我们的几乎是座空城,把府库搬空、工匠迁走。今后的军需用度,该如何补充呢?”薛琛想到这有点担心。
“没办法,还得仰仗于宁州。可就算他们倾力支持,咱们也不能把生死寄托于此,还得自己想办法。”说到这,张轨神秘兮兮地掏出一张图纸,展示给二人看:“你们瞧,倘若铸造这种武器,最平庸的铁匠都能胜任,可以省掉很多手续,以期快速量产。”
“这是什么兵器?”皇甫方回看得眉头直皱。
“拿来打狗的吗?”薛琛满脸嫌弃。
“嗨,你们不是在共县见识过其雏形吗?我这是加强铸造,在这丘陵丛林地带,正是它发挥的最佳舞台,等着瞧好了。”张轨小心翼翼地收起来,奉若珍宝。军事器材的损耗其实非常大,卷刃、断裂、生锈、丢失等情况时有发生,他不得不另辟蹊径,保持扩军之后的战斗力。
“仓库空虚,更是目前的燃眉之急。”皇甫方回很愁苦。
“数万人坐在城里消耗,真是大问题。”薛琛附和道。
“咱们不是拿下交趾了,本地民众如今都该提供赋税,有没有筹上来的粮食?”张轨急着问,这倒是他不放心的。前几日属下范芦等人的窘境,绝不是某个人、某件事的特例,缺粮已经是人人皆知的共识。赶在明年第一批水稻收割以前,要想办法把军士的肚子填饱。
“没有,无论大姓小民,都在喊穷呢。”皇甫方回苦笑。
“我们初来乍到,也没法动粗。”薛琛耸了耸肩。
“是啊,总不能像在合浦那样,如今要讲规矩做事。”张轨能体会到其中的苦楚,安慰了朋友几句。战斗虽然危险却也简单,治理纵是太平但不容易,他们现在是交州的“牧守官”、“父母官”,无法蛮横地强征暴敛,不能强硬地索取压榨,否则会惹出大乱子来。
或许想法单纯者会觉得,把刀架在人家脖子上,强迫着种田纳粮、出力服役,所谓“谁强谁有理”的逻辑,其实这是完全不现实的。羌人在东汉折腾了两百年,匈奴在北方苟延残喘了四百年,百越在南方扎根了上千年,纯依赖武力从来没彻底搞定过谁,压制只是暂时的。可汉武帝聪明,魏武帝也聪明,理智的帝王将相都懂得,该笼络的时候授予蛮夷首领以官职爵禄,该的时候打散蛮夷百姓到当老实农民,这才是经营一个朝廷的长久之计。正如后世毛伟人所说,“把敌人搞得少少的,把朋友搞得多多的”。
何况交趾特殊,这是个桀骜不驯的边疆地带。两汉至东吴的政府,把这当作是地位卑下却能提供特产的蛮荒,把汉夷百姓看作二等公民,派出三流官吏来管理,使得融合局面迟迟打不开。而事实证明,这样的歧视之下,交趾人敢于无分种族联合作乱,赶跑了吴人而归降晋国。现在角色换了,新来的横海军可不敢犯错,再惹起一场惊天变乱来。
更具体地看待,那就是横海军想要在此立足,离不开百姓们的配合。要是真的动粗征粮,普通民众完全可能带着物资遁入山林,或者直接为隔壁磨刀霍霍的吴军引路,他们完全做得出。这里的地方势力也不小,蛮夷的“骆将”们,汉人的“豪族”们,数量众多而联系紧密,掌握着实际的人口和田地,是中原政权上千年都压不住的地头蛇。要是他们不予配合,作为外来户的横海军凭着自己本事,就连治下究竟有几户人家、几亩田地这样的基础数据,都拿不到手。被奉为不世人杰的诸葛亮,率军南征叛乱的蛮夷时,也不是真的就大开杀戒,也得又打又拉,攻心为上。
这就是目前尴尬的局面,皇甫方回介绍完之后,仍点了几个重点人物的名,龙鹊、杨罕、马泗、李邰,前两个是蛮夷“骆将”,后两个是汉人“豪族”,他们都在交趾城附近有大片的土地,是反抗征粮最为激烈的。其他的大族和小民,就算喊苦哭穷,起码也会交上点意思意思。可这几个倒好,是迄今一毛不拔!眼瞅着他们几个刺头的行径,别人也慢慢地有样学样,拖延不肯缴纳了。
龙鹊拍着脑门,大嚷说晋人和吴人打仗,干扰了他们的安生日子,反倒还索要踏坏了田地、拆毁了房屋的赔偿。杨罕会客气些,却一味地说自己也穷得实在揭不开锅,无能为力。马泗是东汉迁徙来的汉人老兵后代,如守财奴般看护着自家财产,说是家族辛辛苦苦为汉戍边已经是付出,哪有还再纳粮的道理?李邰则更不得了,那是九真郡太守李祚的族人,借着站队正确的东风,侵吞了很多陶璜等吴人的田地,并声称那是他家自古以来的,拒绝交还官府。李邰的理由也冠冕堂皇,扯的是官僚层面的定义问题,晋国在此地的统治刚刚开始,顶多从明年的“春粮”开始征收,以前的概不能收。
“真拿这群人没办法。”皇甫方回摇头叹息。
“就不能都抓起来杀了吗?”默默跟随的高涤道。
“不可以!”三人回过头,异口同声地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