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涤不好意思地捏了下鼻子,没想到三人如此坚定。
“你记得春秋战国吗?”张轨缓过神,先抛出个问题。
“知道。”高涤自然没忘记听过的课。
“那时的诸侯是谁治理的?”张轨又问道。
“诸侯、卿、大夫、士。”高涤掰着手指数。
“正是如此!如今的蛮夷也是这样,落后于我们数千年,保持着稍显原始的状态,‘骆将’就是统治他们的世袭卿大夫。”张轨伸手比划着道:“蛮夷习惯于这种统治,在没有突发性的觉醒意识之前,是接受不了没有‘奴隶主’的生活。即便是我们,也要等到陈胜吴光的那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要等到汉朝彻底清理了六国贵族,才有了质的改变,从诸侯封建慢慢变成帝王郡县。你要是除去他们的旧‘骆将’,只会换一个新的‘骆将’上来,依然保持着这种‘部落’状态,顶多换个别的名称,总会有头目、酋长。而站在‘骆将’阶层的利益考虑,我们在此设置郡县,把原本属于他们的蛮夷人口,都变成直辖于官府的编户齐民,相当于剥夺他们的权力和财富,那是绝不可接受的。”
“也就是说,杀人治标不治本。”高涤立刻提炼道。
“对,你小子远比自己想的还聪明着呢!”张轨很开心,拍了拍这位亲信的肩膀,继续说着:“所以,至少在目前,我们和蛮夷打交道,就避免不了与其头目即‘骆将’相互妥协,达成双方都认可的均衡。汉裔世家大族也是一样的道理,是少不了的地方领袖,咱们不能动不动就奢谈杀人。在现有的条件下,这个豪族阶层是无法被取代的,杀旧贵只会产生新贵。”
“我明白了!退一万步讲,就算把这些人都清除掉,新来的官吏就能那么无私伟大,全心全意只为朝廷大局考虑吗?不可能的,每个人都有自己身后的乡党、亲戚、朋友组成的关系网,再大公无私的人也制约不了所有家属。故而,治理是要妥协、商量的。”高涤做到了举一反三。
“可惜你太年轻,不能任用为吏。”张轨赞许道。
“虽然打打杀杀避免不了,可默认的规矩还是要遵守。我们可以杀人,就像汉朝的酷吏一样打压大族,可那得有罪状、借口作为前提,不能凭着喜怒擅行诛杀。否则的话,法令没有了公信力,官府与豪族百姓失去了互相信任的基础,滋长仇恨、无法相处,会引发没完没了的动荡。”薛琛深以为然。
“对于战争经过的郁林、合浦,我们压根不在乎军纪如何,放纵大伙看到什么拿什么,真遇上这种人也绝不容情。可问题是,如今我们是交趾的官吏!这些人再怎么阳奉阴违,那也是表面上的温顺子民,不可强行欺辱。唉,所以说,还是战斗简单呢!”皇甫方回摊着手说。
几人一边散步一边商量着,都想不到什么好办法。现在交趾地区的田地,郡府能真正掌握的,还是原属于陶璜、黎晃等吴国官员的部分,可耕种的人手是个难题。在这块枕戈待旦的边塞,他们实在不放心和北方那样,平时让军士们扛着锄头种田,战时又督促着他们去前线打仗。双重任务会使得战士们疲惫不堪,战事迁延日久也会让田地荒废。
张轨还是偏向于雇人种田,继续用战利品当酬劳,把山野之中的蛮夷吸引出来。对于部落里零散的外出务工者,“骆将”们的反应是不会过于强烈的,如果让后者沾上一点甜头,或许还乐得派属民出来干活。而且让他们定居农耕能改变很多,经济行为、观念意识等诸多方面,这有利于未来。
走着走着,他们抬头发现,前方有座香火鼎盛的庙宇。整个南方包括吴、楚、越人的习俗大体相似,都喜欢搞鸡骨占卜、神灵崇拜,有的是拜山川土地,有的是拜仙人动物,反正任何有故事的都能被奉为神仙祭祀,远至遥远的南北朝还有着名的“败军死将”崇拜。
可是这明显不同,不仅修得非常气派,而且人来人往十分热闹。他们隔着门眺望,发现里头雕塑的是两尊女子的神像,表情威严地拿着兵器。门口的匾额写的是汉字,“二征王庙”(越人没有自己的文字)。此处连个墙壁破损、屋瓦缺损都没有,看来丝毫没有被持续多年的晋吴战争影响到。
“是祭祀征侧、征贰的庙。”皇甫方回一眼认出。
“妖寺,必须尽快给砸了。”薛琛嫌弃地看着。
如前所述,征侧、征贰姐妹是交趾本土人,世袭“骆将”的孩子,蛮夷男女很平等,都可以当统领。西汉时期,朝廷对此只是羁縻,雒侯、雒将“主民如故”,且无赋税。东汉时期,朝廷派去的地方官掌握郡县政权,真正统治当地的人民,并开始征收“调赋”。正是这个改变,促使了“二征起义”爆发,席卷了六十五座城池,最终被着名的“伏波将军”马援平定。可骆越人没忘记她们,将其视为民族英雄,至今尊崇备至。
“古语有云,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你们若是砸了,就能制止人们在心中的歌颂和纪念吗?‘屡禁不止、越禁越火’,才是世间的常态。那么做反倒是让其成为骆越人心中牢不可破的神话,也显得我们心虚。”张轨见此,猛然想到了很多事情,在脑海里飞速酝酿。
“是啊!就算是马援率军平定后,也是不得不与本土人约定,按照‘越律’而不是‘汉律’治理,对越人采取笼络的手段,没有强行推广赋税劳役和郡县制度,把这个大问题留到了今天。那可是东汉实力鼎盛的开国之初!我们当下的中原人口凋敝,只有那时候十分之一,就更要学会妥协、融合之道了。”皇甫方回秉持着类似的态度。
“那该怎么办?”薛琛有点小牢骚。
“放任自流。”皇甫方回抬步离开。
“不,我们要扩建他。”张轨突然道。
“扩建?”同伴们都以为这厮疯了。
“正是,扩建!左侧再建个孔孟之庙,右侧再建个乡校,把这作为传扬中华教化的所在,无偿教授骆越子弟。”张轨张开手臂示意道:“土着有他们崇拜的偶像,就像我们也敬仰祖先和英雄,这并没有什么值得嘲笑的。但是我们可以加以改造,就如同什么武陵蛮的‘盘瓠’变成咱们的‘盘古’,上古各部落的图腾融合为‘龙’的形象,这点习俗值得利用。”
“怎么改造?”两人好奇地问道。
“把征侧、征贰当做陈胜、吴广。”张轨得意洋洋。
“陈胜、吴广?”两人回过味来,若有所思。
“正是!普通的骆越人,一出生就生活在‘骆将’的统治下,不理解还有别的社会方式,这是目前的症结所在。我们把征侧、征贰起义的矛盾重心,集中于‘贪官压榨’这一点上,而非什么莫须有的族类冲突,这是我们可以引导的!就比如说是洪水,你明知道拦着堤坝也堵不住,不如把它分流引导入干旱的地方,可以除旧布新、化弊为利!”张轨兴致勃勃,描绘着更为远大的场景:“通过这样的‘改造教化’,走出山林的骆越人不仅能适应汉化生活,还会接受‘王侯将相并无种,众生生来就平等’的观念,甚至喊出‘民为贵、君为轻’的口号。潜移默化下去,骆越贵族的统治会自行瓦解,郡县制度将在这牢固推行。”
“死人有时候比活人管用啊。”薛琛望着匾额感叹。
“造乡校总是好事。”高涤拍手赞同。
“在黄泉之下还能启迪民智,那是她们的福分,也算她们赎罪了。任何神仙的塑像,都不过是泥巴做的而已,人人心知肚明。难道真的指望圣君如尧舜、神仙如天师,来拯救大家吗?世上不会有救世之英,他们只是拜个念头而已。我们既然杜绝不了,那就把它弄成善事。”张轨评价。
“如你所言,倒是开化蛮夷的好事。”皇甫方回点点头,却严肃而郑重地提醒道:“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要是把这个理念深深灌输入汉人和蛮夷的脑子里,边疆地区的权宜之计也就罢了。可从长远来说,对司马氏的天下有好处吗?朝廷和皇帝会感谢你吗?”
“呵呵呵。”张轨装作没听见,闭口不答。
“士彦,作为朋友,我得提醒你。”皇甫方回不肯罢休。
“倒是,倒是。”薛琛捏着下巴:“利人不利己,要不算了?”
“民贵君轻,你们读书人难道不信吗?”张轨反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