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于亚热带的交趾地区,不像北方中原那么四季分明,气候大致上分为旱季和雨季,狭小的境内挤满了山丘和丛林。按道理来说,正月是属于旱季时期,可是依然下起了连日的阵雨,把泥地弄得潮湿积水且坑坑洼洼。战争时的天气,并不总是风和日丽的,今日就是例证。
在城破后的第五天,梁奇纠合了仍旧愿意忠心追随的部众,大约三万余人的军队,急急忙忙赶回了老巢。按照他夹缝求生的老狐狸个性,其实连次子死在洛阳的大事都忍了,原本不至于如此。可是当他听说数百口家属血淋淋的人头,被悬挂在郊野供人“展览”时,就彻底控制不了满腔的愤怒,无法坐视不理了。凭借尚占优势的力量,展开以牙还牙的报复,是他的选择。
其实对于梁奇这颗眼中钉,晋军的布局很早。张轨特意邀请整个交趾地区的骆将酋长,去龙编城里欢度新年,就是个事先防范措施。梁奇在此盘踞经营多年,其联盟、附庸部落很多,此刻其首领正如人质般被“挽留”于城内,不知道这边的突发战斗,也没办法提供支援。
所以梁奇只能匆忙动员嫡系力量,把直辖治下的男丁无论少壮悉数征发起来,当然也掺杂了些健壮的女兵,才堪堪凑成了一支不太像样的“军队”。限于骆越人的发展水平,军队的指挥权也非常分散,有的是数十人团伙,有的是数百人扎堆,各自由所辖的村长带领,嘈嘈杂杂站不成正经的队列,只是用人数堆积。越人身上的防御、手中的兵器亦然,大部分人没有甲胄,少数贵人套着皮甲,拿着各种形状的铁器为兵刃,甚至还有拎着祖传铜剑的。
然而,物质上的匮乏,并不代表着一无是处,越人的善战毋庸置疑。在地形复杂的丛林山野地带,他们是能够矫捷穿梭的本地人,能潜伏于树上,能躲藏于泥间。只要把战场引向自己擅长的地方,军容严整的汉人军队迫于地形,也会被分割得不成样子,无法维持住纪律上的优势。过往的数百年,他们就是用这种顽强的姿态对抗,赢得了一点独立权。和很多蛮夷一样,他们还具有伴随着野性的好勇斗狠之气,在取得优势时会展现得非常明显。
梁奇倒没有失去基本的判断力,他的贴身卫队覆灭了,本据又为敌方占领,此时手中虽握乌合之众,却缺乏可堪硬战的中坚力量。再加上阵雨不歇、攻城困难,他选择利用人数上的优势,围住城市而不主动进攻,先与晋人默默对耗。他相信里头的民心仍向于己,拖长时间更有利。
静态对峙没有维持多久。次日午后,在阵雨停歇的间隙,晋军已经击鼓整装、列队出城,踏在湿滑泥泞的烂地上,于城西侧的开阔地迅速布阵。他们把盾牌集中于前、左、右三营,布置成西、北、南三面防御横队,呈“匚”形状,身后城市所在的东方向留着缺口。而长弓硬弩则分配给中、后两营,以维持连续的远程攻击。分工清晰、言出法随,能高效率地集中调配资源,是晋军的优势。
盾牌手站得井然有序,却在某些部位显得稀松,留出了弓箭手进出缺口方阵的“预留通道”,这是用兵的小细节。在敌人距离远时,弓手能够先站出来,尽早地发起射击,赢得十几步的先发制人优势。而当敌人趋近后,弓手由“通道”快速撤回阵中,盾手随之封闭住缝隙、正面迎战。要是忘了这茬或者缺乏配合,例如弓手退进时脚步或快或慢,盾手的动作快了大家挤成一团,很容易搅乱了自家的阵脚,反而导致失败,中西方都不乏这类案例。横海军在几次实战的经验之后,同袍间的信任感基本形成,已经可以做出这类精细的配合。有时候正是这种小事的积累,才能攒出致胜的关键。
与之相对的,是凌乱的骆越军容。如前所述,梁奇曾倚仗为尖刀的,始终是直属于己的精锐卫队,再拉上数万缺乏训练的仆从军虚张声势,这是任何蛮夷的组织常态,足以应付大多数部落战争,可惜后者覆灭于五天前。那么他现在的状态,犹如驱赶一群东拼西凑的牛马来接战,少数头目如陷入汪洋大海中的“牧人”,压根管不住散漫的部属,也摆不出什么正经的阵型。在晋军得以从容布局的时候,梁奇能做的是竭力收拢围城的部众,用鞭子、棍棒兼以喊破了嗓子驱赶,粗略将属下分为三堆人马,以与敌人一一相对。他耗费了更长的时间,被折腾得心中火气,可还是只能凭借这支“大军”。
双方都很清楚,这是场决定生死的大战,战败者没有生存的余地,故而都表现得极其谨慎。即便是怒气冲天的梁奇,还是下严令约束住麾下蠢蠢欲动的莽夫们,拒绝主动出击。越人挥舞着兵刃集体叫嚣,犹如被堤坝蓄住的洪水,势头非常凶猛,踏着杂乱无序的脚步,在己方阵前徘徊试探。
晋军安排了近半人员充当射手,不停地用长弓硬弩散射袭扰,他们的远程武器在射程和精度上明显占优。敌人不停地倒下,却还是如野兽般逡巡不退,鲜血刺激了其野性。面对山呼海啸般的越语叱骂,举盾的晋人倒也不甘示弱,用声嘶力竭的清亮口号予以还击。
“梁奇毅力非常,不失为一代豪强。”孟干由衷评价道。
“正因为他的能力,切不可留下祸根。”张轨闻声附和。
短暂两刻钟的试探后,双方士兵说着互相听不懂的詈骂,紧张敌视的气氛已经酝酿到了极点。到底还是蛮夷先失去了情绪控制,站在北面的一堆越人,亲眼看到两个本村同伴被弓箭射倒丢命,哇哇叫着要来报仇。原本只是四五个人的离队,却是点燃了焦枯稻草的火苗,周边的越人们再也忍耐不住,大呼小叫地追随而上。负责在此处管理的骆将们,还来不及发出任何指令,就被己方人潮挟裹着向前滚动,也只好随他去了。站在后方的很多人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就跟着前面的人茫然发起了冲锋,气势倒是很足。
“莽撞匹夫!坏我大事!”站在另一侧督军的梁奇,见此情形气得跳了起来,可他完全没办法重新组织队形,蛮兵的进退是没什么纪律可讲的。为了防止北侧友军因孤立而覆没,他只好让人敲起了号令进军的铜鼓,指挥着另两侧的越军协同进攻。虽然此刻并非良机,但全面进攻总比添油战术好。
横海军弓手们保持着镇定,依令施放了足足四五轮箭雨,把密集冲锋、无甲少盾的来者射得东倒西歪,前部几乎伤亡殆尽,迎面的换了好几拨人。然而越人仗着蛮勇,踩踏在倒地者的身躯上,依然奋不顾死地呐喊着进击,只是队列越来越混乱。一鼓之气,还远没有到衰亡的时候。
在两军相隔不足百步的时候,将领们吹响了熟悉的竹哨声,弓手们这才有序且流畅地穿梭入阵内。三营盾手缓缓地把缝隙合上,而且在长官的指令下喊着口号计数倒退整合,把阵型向身后方收缩了不少,缩小面积以巩固防御。这些看似简单的行动,需要极高的纪律性才能实现。
故而等到越人杀近时,要面对的就是几乎严丝合缝的盾墙。交趾地区丛林遍布,有的是树龄几百年的参天大树,横海军大肆扩充了这类装备,今日自然派上了用场。第一排的人蹲身扶着插入地面的立盾,第二排的人则将盾叠加于上挡住高处,形成严实的龟甲阵。躲入后方的弓手,未停止过哪怕刹那的射击。
还有更大的陷阱等待着来者。相隔不到十步的时候,潜藏在前二排兵士后面的大量晋军,忽然把特意装配的长矛从盾牌的微小空隙中探出,迎着敌人的方向 支架起来,霎时间把龟壳改造成了刺猬甲。通过默契的相互配合,长矛仿佛牢牢地固定在了上面。
骇人的寒芒闪耀,把来袭的越人吓得不轻。可是他们压根刹不住脚步,后方的人潮如波浪般翻涌向前,盲目地推着友军向前走。带头的人预感到了自己的下场,可毫无办法,终究是闭眼惨叫着撞上了长矛阵。血雾弥空,哀嚎遍地,伤亡者瞬间堆满了“刺猬壳”,趴在其上呻吟待死。
血腥的场景,并没有吓退越人,他们还有人数优势,不惧怕这点损失。第二波人迎头赶上,就在伤亡者的身旁挥动刀剑,疯狂地敲砸向盾牌阵,比刚才的阵雨还要急切。甚至有野蛮的直接拖拽开己方尸体,凭借蛮力把长矛从缝眼中硬扯出来,以清除掉晋军的抵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