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说,越人的这份毅力和狠劲,超出了晋人的预料。在战斗持续了一段时间后,长矛已经消耗了大半,有的是串上太多躯体被遗弃,有的是被敌人砍断或者拽走,龟甲上的刺即将被拔光了。晋军转而陷入彻底的防御状态,盾阵勉强经受一波又一波的冲击,境况显得岌岌可危。有少数越人已经撞开缝隙闯进来,被晋军后防的反冲锋给封堵住,缠斗加剧。
双方主帅的镇定,延续到了最后一刻。他们都久谙战争,明白留下预备队的重要性,没有盲目把底牌给挥出去。中、后二个营的整整两千兵,放下弓弩替换了近战装备,却迟迟没有被调动去填线。眼睁睁地看着袍泽们浴血奋战,他们的心中何尝不焦虑,却依然坚守待命。
终于,梁奇的狡黠动向,被紧盯着战场的孟干发现了。越人三面齐攻,不停地挤压着晋军孱弱的边缘防线,几乎要把后者的“匚”形压迫成“△”,这是人数占优的必然结果。而梁奇趁着正面攻击的掩护,带上拣选出来的三千精锐队伍,极速绕到了无人把守的空虚东侧。
站在城中的蛮夷,近距离看到自家主人的旗号,听着其大声召唤,心中五味杂陈。在晋人的主持下,大多数人已经分得了属于梁奇的财富和田地,很难接受旧主的“还乡”,犹豫着置身事外。可还是有不少顽固分子,认为这是改变胜利的关键时候,于是主动拿起了兵器,冲出城参与了对晋军东侧的攻击。
此举在晋人的意料之中,他们就是要引蛇出洞,把所有暗藏异心的敌人勾出来,毕其功于一役。整装待发的中营,在其中郎将孔汾的鼓舞率领下,手执刀盾冲到了东侧,立刻形成了一条新的防线,把缺口给堵严实了。“口”字形的无懈防御正式完成,晋军顽强地维持着阵地。
“后营,链枷准备!”张轨大声疾呼,要使出撒手锏。
唯一还未接敌的后营千人,向四个方向完成列队,手里提着怪异的兵器。一根是长铁棍,一根是短铁棍,前者是被握在手里,后者打造得加厚加粗,二者用铁链连接起来。交趾的铁匠能力有限,很难做出高质量的刀剑,可这么简单粗糙的锻造工艺,还是能做到的。
链枷,原型是古人锤晒粮食的农具,张轨曾在共县时灵活使用,用木制链枷击败了敌人。而现在他加以改造,以粗铁棍来升级,无疑加大了杀伤威力。就算是带着头盔,也很容易被此捶打得鼻青脸肿,何况是连盾甲都配不齐的越人。前段时间,他因地制宜地下令大量锻造,足以装配全营。
在部督、曲长们的指挥下,后营分别向四个方向支援,列队于盾阵的后方。在越人不计伤亡的攻势下,友军已经快支持不住了,却也耗了对方的大半锐气,双方都是强弩之末,亟需生力军的加入。后营将士们不敢怠慢,挥舞起长长的链枷,越过盾牌砸向一脸茫然的敌人。
“砰砰砰!”声声沉闷的锤击声,引起了可怖的成片哀嚎,前排的越人捂着脑袋倒下甚多。链枷手操作着长杆挥舞,使短杆恰好能够翻越盾牌,击打在敌人毫无防备的后脑勺上,钢铁重重砸伤了脑壳。这是人体最脆弱的部位之一,严重者会直接被打晕厥。
这种新式武器的亮相,使得越人为之一惊。可他们还是用满腔狠劲,踏着鲜血往上莽冲追击,没有被吓退。然而晋人的阵型已经被压迫收缩到了极致,即便越人的人数再多,能进入接触面的始终是前排少数,其余的人只能在后面助威呐喊,压根帮不上忙。
得益于这点,晋人以紧密的四方阵型立足,从容地进行分工合作,只要消灭近身者即可,远处的敌人毫无威胁。防御者主要是手持盾牌顶住攻击,留下少数人截杀闯进来的敌人。攻击者则不停地挥舞长杆链枷,使劲了力气往敌人的头上砸。横海军如冷静屠宰机器,就等着来敌自坠陷阱。
链枷的使用其实非常费力,幸赖后营是休息已久的生力军,能够咬牙坚持下来。这场战斗已经进入白热化阶段,双方都是杀红了眼,各种语言的喊杀声汇聚起来,震动每个人的耳膜。孤悬敌境的晋人,拼上赌注的越人,都希望自己能挺立到最后。因为无论谁输了,都是必死之局。
越人一批批倒下,今日打得异常残酷,不似寻常的部落冲突,他们前仆后继、死战不退。其实倒地的还是伤者居多,原本都能够活命,却经受己方后续士卒的拥挤践踏,无辜地在绝望中丢了性命。事到如今,在这种激烈的战况中,真的是谁也顾不上谁了。
气候也是个不可忽略的因素。在这种泥泞的环境下,人一旦失足跌倒的话,就很难再于湿滑的泥淖中站起来。人群蜂拥而上,如潮水冲击礁石般,顺带着把倒地者的空间挤没了。在这块狭小的战场内,被伤亡者绊倒的,跑得太快滑跤的,实在是屡见不鲜,而他们也很难在人堆里再起身,这种情况造成的无谓伤亡太大了。相反地,立足原地防御的晋军,则完全没有这个劣势。
梁奇气得双眼通红,嘶吼驱赶着属下往盾阵上冲撞,却起不到多少作用。他不是个傻子,很清楚战场环境的重要性,所以迟迟不肯主动进攻,孰料还是被散漫莽撞的部众给坑了一把。现如今,他深陷在这个战局泥淖里,也是死活拔不出腿来,要害得自己活活淹死。
三万越人的性命,在晋军“口”字阵前廉价地消耗着,已经倒下了将近一半人,到处是残肢断臂、鲜血腥气。事情演变到这个地步,再英勇的人也要胆寒。于是乎逃兵开始出现,人们三五成群地转身逃离战场,骆将们也缺乏约束手段。部落联盟军的士气,奇迹般维持了这么久,却也即将瓦解。
“今日天不助我!”梁奇心灰意冷,自言自语感叹。他曾独自经营起强大的扶严夷国,是交趾地区文武兼备的风云人物,可惜却败在了一次小小的疏忽上,这次也翻不了盘。可他还有信心,带着残部躲到晋军鞭长莫及的深山里,再用“越人”的号召重新组织起反抗军,未来还有希望。
就在梁奇打算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在绝境中萌生退意的时候,他扭过头忽然发现,自己的“都城”里又冲出了一队人马,穿着打扮都是越人的样子,呐喊着冲锋而至,看来又是批自发而来的援军。来者的声势浩大,足足有两三千人之多,使得他眼前一亮。正如晋军刚才所证明的,生力军的可贵之处并不在于数量,而在于及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