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晋、吴对峙的大形势下,占据了交趾的孟干,盘踞于合浦的陶璜,维持着十分默契的粗安氛围,犹如北方的羊祜、陆抗,带着复杂的情绪养寇自重。他们偶尔闹出打打杀杀的场面,却只是雷声大雨点小的做戏,以向各自的朝廷交差,借着“防贼”的名义保住职位,为自己争取出更多的时间。
就在孟干拼尽全力安抚交州境内,把蛮夷部落整合为郡县的同时,陶璜也在努力站稳脚跟,这是双方都需要和平的前提条件。如前所述,陶家两代人苦心经营的家庭田产,大部分在已经失去的交州地区,这是赖以养活私人军队的根本。在弱肉强食的吴国,像陶璜这种惶惶如丧家犬般的家伙,手头已经没有了一寸土地,其军队是要被大鱼吃小鱼给瓜分掉的。
这种近似于封地的东西,实际上就是春秋的分封、唐朝的藩镇,吴国的官方叫法是“奉邑”,无论是前期的周瑜、鲁肃,还是后来的吕蒙、陆逊,都“领受”过数县或者数郡,来供养自己的部曲兵。陶璜目前退居的合浦郡,是修允等当地大小家族的势力范围,他们可不欢迎败退的来者。
这正是“烧船困境”时,张轨给予陶璜提议的价值,双方握手言和、各退一步,保存自身的实力不再无谓消耗,去处理各自的麻烦。横海军能够用万余人规模的军队,彻底粉碎扶严夷等隐患。陶璜也能收拢残余的万余兵马,凭借他纵横捭阖的个人能力,吞并合浦的大小军阀,重新振作。
果不其然,孙皓看在的昔日的功劳份上,又听说陶璜在晋人和持续“战斗”,虽然肯定不给予增援,却也没有过度谴责,把“交州都督”的头衔留着没撤,漠然处之。陶璜凭借于此官方身份,再加上尚存万人的军威,恩威并施地号令下辖的郡县大族,力量还是足够的。
因此,陶璜用州官的身份侵吞了大量的田土,就算修允等人再不服气,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然而合浦是交州管辖的郡,也是他手中剩下的唯一一个,这水池还是太小了。于是乎他联合弟弟郁林太守陶抗,在广州郁林郡境内也大肆拓展自家田庄,以安置部曲家属,并重新扩充军队。
陶璜那如火如荼的兼并事业,是不逊于横海军灭扶严夷的精彩故事。他巧妙地离间合浦郡本地大小军阀的关系,挑拨制衡、嘉奖贬黜,绞尽脑汁折腾了很久。终于,除了势力最大的修允还维持着半独立态势外,其他小军阀、小豪族皆被挟裹入他“交州都督”治下,战兵规模重新达到了两万,军威复振。
在互助和睦的小背景下,交趾和合浦之间的海洋贸易,也在当权者的默许中悄悄进行,张轨组织的官方商队,频繁地来往于各地,收益不小。当然这是需要代价的,早在交趾平安易手的次月,府库空虚、筚路蓝缕的晋人,就花大力气组织了专门的运输队,把大量的粮食绢帛运来合浦,专程送给陶璜。
这批物资是陶家交州产业的一部分,双方其实没有任何约定,可张轨说服了孟干等人,在自己的温饱还没有充分解决时,执意要送来这份“惊喜”。因为他很清楚雪中送炭和锦上添花的差别,也知道目前究竟是谁更需要和平,更明白决不能让修允这种野心勃勃、渴望立功的年轻将领取代了陶璜,必须在初期适度支持后者,以防战争在自己不希望的时候到来。
“昔日晋人战败而马车陷于泥淖,楚人追击却教之以逃生。今年羊祜问疾赠药于陆抗,而陆抗不疑而立饮。斯乃人间之德、君子之美。陶都督英风隽爽、气度非常,令人由衷生敬佩结交之心,岂能不继踵于贤人?故特此馈赠,以赡君之用。”那时候,张轨特意写了封书信,命亲随高涤送至,这是其开头。
不得不说,陶璜一开始是矛盾的,他从内心里难以接受敌人的礼物。可是张轨给的台阶很好,也申明了这就是他陶家的物产,这算是某种程度的“物归原主”、君子协定。那个时候,他才带着败军退回合浦,面对修允等人警惕的眼神,望着自己衣食无着的部属们,正愁何以生存。
“不拿白不拿。”次子陶威、三子陶淑,对此事的态度异常一致。而且他麾下的将领们,即便是对晋人有满肚子的怨气,可还是觉得没有退回的道理。自以为即将得势的白眼狼修允,在耳边叨叨不休地索要更高的职位,对陶璜的态度越来越不尊敬。数项叠加之下,取舍很容易。
在现实面前,以骄傲自诩的陶璜,最终还是低下了头颅,开开心心地接受了赠礼,并隆重接待了充当使者的高涤。他凭借着这股子支持,不需要低声下气地向修允等人求物资供应,大刀阔斧地整编军队。可以说要不是晋人的支持,他是无法焕发第二春的。
随着陶璜逐渐站稳脚跟,对物质的需求倒是不那么急迫了,可是张轨还是轮番派出麾下的亲随如郑律、部曲如范芦等人,每隔上一个月就来赠送东西,说是陶家产业产出的,要维持这份“善意”。久而久之,吴军将领们都习惯了这种安逸,接待的态度也越来越友好亲热。
特别是泰始十年正月里,使者告知了梁奇被诛杀的好消息,并且带来了其首级,令陶璜十分畅快。毕竟晋吴双方,谁都讨厌这种没有底线的墙头草。为此喜讯,陶璜难得痛饮了两石酒,一醉方休。他恍然发现,其实双方的共性很多,比如梁奇这个共同的敌人。既如此,还浴血厮杀争什么?
而在长期的来去交往中,底下的将领士兵也产生了一种恍惚感,觉得长着类似面貌、说着相近口音的敌人,完全可以成为友好相处的同类。双方都想着,管他什么皇帝谁当,凭什么要豁出性命去厮杀,理应维持这份来之不易的友情,就像北方对峙的荆州、豫州前线一样和平安逸,直到地老天荒。
关于此事的风闻,吴国朝廷并不是不没有收到,可孙皓还是秉承着“没有态度就是态度”的姿态,对此不闻不问。道理很简单,在东吴这种长期由门阀、军头做主的环境下,只要保证大体上的忠诚即可,细节是管不过来的。凭什么陆抗就能收敌人的赠药,陶璜就不能收敌人的赠礼?何况陶璜的实力越大、军队越多,东吴就越是要对他“宽容有加”,令其保护南疆,这是现实决定的。
泰始十年(西元274年)四月初的时候,张轨帐下的苏骏(部督)、苏骐(曲长)、苏骥(曲长)三兄弟,乘坐着“楼船部曲督”殷兴管理的舰队,满载着货物和礼物,大摇大摆地抵达了合浦港口。这已经是熟门熟路的事情了,后营的每个部督都曾来过。
陶璜自恃身份,没有出迎的理由,可他还是派出三子陶淑来引路,以示郑重和优待。当初的“雪中送炭”的确有了效果,即便他早已不缺这些东西,可仍旧记得张轨的好意。要不是双方的年龄实在差距太大,他甚至要在每次的答谢书信里,一口一个亲切的“士彦吾弟”了。
主客双方都已经很熟悉了,隔着老远就打着招呼。陶淑客气地把苏氏兄弟迎上车,引到了自家府邸。此地已经置妥了宴会场地,城中的主要官吏都参与进来,犹如真正的邦国外交。舰队则停靠在港口,大量的商贸货物会在近期交易掉,以为交州赚取收入。
入暮时分,就连一脸严肃的修允都来了,满腹牢骚地陪坐在上首。他与晋人有杀父之仇,本身也杀了不少,敌意是不可调和的。然而陶璜不能忽视这位名正言顺的合浦太守,刚刚三十岁的青年将星,于是邀请参宴。修允抹不开面子,又是其下属,只能克制着愤怒答应。
“陶都督!”苏骏谦卑地站起身,从礼盒中掏出两块绿色翡翠璧,还有一份礼单,递给仆从传于上座:“我家将军听说,不久将是你的诞辰,特意嘱咐带上此物和其他礼品以表祝贺,请恕他无暇亲自来见。另外,都督在交州的庄园产出,也已经如约运抵了。”
“多劳费心了!他与我诚心往来,必当成为流传于后世的佳话!”陶璜很是开心,因为就连他的儿子们,都记不清其生日。他特意把翡翠举起来,展示给在座的文武官员们看,隐含的意思点到为止。
“都督,关于此批商贸的事情?”苏骏拱手又问。
“已是惯例,自然允许!你们可以随意贸易,这也是为本地百姓好。”陶璜立刻回答道。在历史上,他曾有《上言宽合浦珠禁》等奏章,说“合浦郡土地硗确,无有田农,百姓唯以采珠为业,商贾去来,以珠贸米。而吴时珠禁甚严,虑百姓私散好珠,禁绝来去,人以饥困。”合浦郡能耕作的土地极少,粮食长期依赖于外界运输,而吴国对商贾管制森严,这边疆地区没人敢来。所以有商队敢于来贸易,为当地的物资流通提供便利,他当然是持欢迎的态度。
“多谢都督!”苏骏长揖及地。
苏骐、苏骥两兄弟,又连忙从礼物盒里掏出更多的东西,一一赔笑馈赠给吴国的大小官员。这段时间来,商队为双方都提供了可观的利益,合浦官吏从中也拿了不少好处。所以他们纷纷含笑答礼,不客气地收入囊中。这算是心有灵犀的封口费,让他们对这个不合法却又存在的贸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带着情绪而来的修允,冷眼观察着这一切,叉着双手默不作声,到现在还滴酒未饮。他非常厌恶目前的现状,也不想与这群庸碌的中年同僚为伍,只是没办法改变罢了。苏骐走到他的跟前,小心翼翼地摆上翡翠装饰品,正要离开的时候却被苏骥给拦住了。
“送错了!”苏骥稍稍压低了声音,却还是清晰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