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趾,是交趾人的交趾!”
这句震耳发聩的大喊,把文官们的剩余幻想彻底击碎了。他们这才讶然反应过来,双方虽然在驱逐吴人时联合作战,本质上却不是一路人,存在不可调和的利益冲突。在胜利之后,交趾到底由谁来做主,倒是个可以协商的问题。但赚取的好处归谁,这是不能妥协的大事。
北方来的文武,短时间内官职都提升了好几级,报酬十分丰厚,而且占据了权力顶峰。本土的豪族,虽然很多被选拔为官吏,可无论晋吴哪个统治这里,他们同样能得到这些中下层官职,完全体会不到区别何在。故而争取田产这种实际利益,是符合逻辑的“取偿”心理。此情况很像昔日的蜀汉。
在文官们尚惊讶的时候,数百名挎着战刀的九真郡兵,小跑着冲入了庭院,很快就占据了郡府(州衙)。可想而知,其在外面的同党也不会闲着,交趾轻松落入了李祚、邵胤之手。忠于北来政权的郡卒本就不多,顺其自然地投降于“自己人”。昔日忠臣在后背捅刀,这是场比对吴战争还可怕的阴谋政变。
区区几个文官的不满,只引起了极小的骚动,剩余的吏员大多数沉默顺从,毕竟他们也都是本地人。没隔多久,院内开始涌入些交趾豪族大姓的代表,他们似乎事先早已得知消息,眉开眼笑地打量着被捆绑软禁的窘迫文官们。甚至还有胆子大的,走上前来揶揄几句取乐。
交趾最富裕强盛的四个,源自蛮夷“骆将”的龙鹊、杨罕,属于汉人“豪族”马泗、李邰,在队伍的后方联袂登场。从来就没有种族冲突,而只有阶层矛盾,这就是活生生的例子。此四族盘踞在此、同气连枝,暗中对付不肯同流合污的“外人”,以保障自家的持续繁盛。
“皇甫主簿,别来无恙啊?还要不要清算我的藏户隐田,还想着夺取我的田亩吗?”李邰负着双手,仰着下巴打量着俘虏,得意洋洋的嘴脸难以掩饰。早在去年横海军刚来的时候,他们之间就起过冲突。只不过那时他还得装疯卖傻、讨好示弱,采取拖延策略,而不是正面抵抗。
“汝等只贪图家族的眼前小利,而毁坏中原朝廷在这的统治根基,何其鼠目寸光、蜀犬吠日?要是郡府没有足额的编户、田土,怎么供养戍边军队,如何维持日常治安,何以兴修道路水利,又怎保护你们的安全?稳定的社会秩序,才是最有利于豪门大姓,难道你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吗?”皇甫方回苦笑道。
“别和我讲那么多大道理,我可管不着。如何去养活军队、管东管西,那是你们官府的事,和我辈无关。甭管在皇帝位上坐着的姓刘姓孙还是姓司马,只要别干涉我应该享受的富贵,那都可以扣头呼万岁。可要是逼得急了,就休怪我等不讲情面了。”李邰是油盐不进,挥挥手如赶苍蝇。
“就是!可别忘了,从汉代到如今,交趾人一贯是羁縻自治的。新朝廷要想在这站稳脚跟,首先做的不应该是安抚本地人吗?不知体恤,不懂人心,这样的郡府,我们已经受够了。早知如此,还不如继续配合吴人,反而有更高的地位,还得充足的犒赏,何苦支持你们作战?”龙鹊同样是气势汹汹。
“何其鄙陋浅薄,真是夜郎自大。”皇甫方回摇头长叹。
“先别急着骂,我们还带了个礼物。”李邰笑着招招手。
外头的随从们,押送着两个衣衫褴褛的囚徒走了进来。他们黑漆漆的衣服如同破布悬挂,披头散发且满身伤痕,脚上连个草鞋都没有,被推搡着一瘸一拐走进来,腰弯得几乎与地面平行,可以想见曾受过多少酷刑。然而蓬发遮蔽之下,看不清面容。
“在我的田庄附近,佃客们抓住了些贼眉鼠眼的家伙,不偷不抢却在暗中跟踪观察我们。饿了几天,打了无数次,还是不肯招供究竟是谁指示的!嘿嘿,但是我很清楚,各位上官肯定认识!”龙鹊一边说着,一边从腰间抽出马鞭,狠狠地摔打过去。
囚徒咬牙承受着,脸上再度被打得鲜血淋漓。
“栾琼、冯旷?”听见轻微的哼哼声,皇甫方回立刻反应过来,激动地呼唤着。他想冲过去接近,却被几个郡兵粗暴地阻拦住,只得悻悻然作罢。只可怜那两个原属于挚虞的僮仆,从来是低调而谨慎的温驯性子,这次却横遭飞祸。他越想越是懊恼自己的无能,悲从中来,泪流满面。
“一会也要轮到你们!”龙鹊张狂地叫嚣道。
“行了,暂时收押!汝等也都是讲究体面的大族家主,有事且对他们的正主说,何苦为难几个听话的下人呢?”李祚摆摆手,仁慈地制止了虐待行为。他带来的郡兵涌上前,接管了囚徒,羁押到后堂,只留下了那几个主要的文官,于此见证交趾的变天。
“是,是!”对交趾的新主人,龙鹊陪笑不止、言听计从。
“还是要多谢李太守,肯出面为咱们乡土人做主!”“是啊是啊,要不是李太守肯出兵保护,我等岂不是要被外人欺负惨了?”“亲不亲,故乡人,二位犹如黑夜里的光明!”“邵主簿年轻有为,必然是交州的未来柱石!”豪族们悉数到齐,众人轮番拍着马屁,对坐在上首的李祚、邵胤献媚讨好。说得虽然夸张,却也是实话,要不是九真郡响应驰援,他们还处于暗中勾结的蓄力准备阶段。可以说这条业已汹涌的暗流,是因有李祚的支持而激化爆发的。
“堂兄家中的忙,岂有不帮的道理?”李祚拈须而笑,拉近与诸位的距离,显得和蔼可亲。大家族的繁衍分化很快,他和李邰的血缘其实已经很远,但是不妨碍双方互相需要的利益联盟,重拾疏远了上百年的亲情,历史上多有例子。自从交趾重新归晋,他们一个在民间一个在官场,来往逐渐密切,关系很是亲昵。这次正是李邰的书信,把李祚这位远房堂弟邀请而来,为交趾郡的豪族们撑腰,并许诺以实际的田产利益。
“争田事件”的阴谋背景已经浮出水面,先是李邰、龙鹊这两家勾搭在一起,觊觎上了吴人遗留下来的肥沃田地,只是没有机会夺取。这次横海军倾巢而出,在当郡吏的族中子弟悄悄报讯,使得他们萌生了借机夺田的想法,并在争抢的过程中胆子越来越大,用的手段也从拘谨变得越界。和很多讲“歪理”的罪犯一样,他们理所当然地觉得自己是正义的,毕竟在战争中帮了晋国很多,总要给点胜于往日的优待犒赏吧?要是不给,咱们就自己去取,“天经地义”。正是在这种心态下,他们慢慢地野心膨胀、做法嚣张,又勾结了很多跃跃欲试的其他豪族,并拉来拥有强大武装实力的九真郡镇场,形成要迫使朝廷法不责众的庞大乡土联盟,可谓是处心积虑、志在必得。
“汝等难道以为,这样蛮横抢夺田地,拘捕朝廷的官员,朝廷会不追究吗?都不必朝廷另外派遣大军,只要横海军胜利回援,汝等必死无疑!”诸葛京气得浑身发抖,愤怒地责问道。
“哈哈哈哈!”豪族们一点也不怵,纷纷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