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人不止是这些船!”高涤心跳剧烈,上气不接下气,难免有点害怕:“敌军纠合了整个广州的战舰,在海面上弄出了天罗地网之势,分作五队人马,从这一直列阵到了合浦。那个吴人还得意地和我说,孟州君的船只,被封锁在了港口,压根就出不来。”
“为何会这样?我们离开之前,前线连武装对峙都没有发生过,吴人怎么忽然有了战争准备?”张轨很是惊奇。他立刻意识到这是个棘手的大麻烦,晋军的海上力量十分有限,虽然在年前的交趾之战夺取了敌军部分战船,可耐不住吴国的疆域大半沿海,水军实力还是非常强盛的。
“听说是我军走漏了行踪消息,吴人得知即将有大批晋军船只过境,连夜组织了海上力量防御。广州都督虞授非常重视,亲自督帅了这批人马扼守海上,要保护他们皇帝的安全。刚才的吴人叮嘱我,说是再不能往前了,否则会遇上晋军。他们的消息滞后了,但依然准确。”高涤解释道。
“滞后”的意思,张轨听懂了。也就是说,晋军大批量动员船只和粮食的消息,被有心人传递给了吴国方面,继而促使后者作出判断,认为晋军准备再度作战,故而有了今天的战备。其实他们这批人已经偷偷过境这点,吴人是尚且不知道的,于是乎没有怀疑眼前的船队属于晋人,这才只是交涉而已。他们肯定以为,所有的晋军还被堵在合浦,并打算继续堵下去。
天下的各种奇妙计划,从来没有万无一失的,历史无数次证明了这点。晋人有打探消息的渠道,吴人自然也会有,合浦本来就是吴国的长期势力范围,张轨组织如此大规模的军事调动,粮食和船只的动态难以掩盖,消息走漏是很正常的事。值此孙皓莅临的特殊时刻,广州都督虞授认真防范是必然的。
事由是清楚了,可是该如何应对呢?晋军将校们聚在一起紧急讨论。他们有三十艘战舰,要突破第一道防线并非不可能,但是前路还有四队吴军,莽撞冲击会有陷入重围的风险。而且他们千辛万苦抓来的人质孙皓,要是所在的船只落入吴人之手,那再多的牺牲也白费了。
现实就是这么误打误撞。广州都督虞授只是个不知兵的文官,听闻了消息出于胆怯心理,生怕皇帝在自己的辖境出事,加强了边境的警戒而已。他压根不知道孙皓已经被擒,却从事实上成功阻拦住了晋军返程,把后者苦苦谋划的方案,轻松给击破了。
晋人还想犹豫纠结一阵子,可是吴人并不给这个余裕。看到张轨的舰队没有反应,那个吴军交涉舟发出了讯号,其余的战船毫不迟疑地涌上前来,试图重新核验来者的身份。要不是事先有了伪装,船头旗帜上飘扬的是个“吴”字,恐怕晋军现在就要挨打了。
“通知大家,立刻往东行!”张轨做出决断。
“可东边都是敌境!”殷兴紧张地差点跳起来。
“要不冲过去试试?还有突围的机会。”孔汾指手说。
“军中无二令!任何事我负责!”张轨咬牙呵斥道。
全军上下,还没见过平日里和和气气的张轨,有这般强硬固执的模样。虽然心里还有疑窦,可是在其威望的压服下,立刻依言照办了。所有船只迅速掉头,桨手拼命地划动船桨,往前途难测的东方加紧撤退。然而这个动作已经晚了,起了疑心的吴人愈发怀疑,扯开风帆紧随不放。
张轨捏着拳头,知道数千人的生命就在这短时间内决定,坚决担起了这份沉甸甸的责任。他知道犹豫不得,因为朱崖岛上的吴军很快能恢复神智和力气,岸边的大量吴军也养精蓄锐,要是得知消息前来堵截的话,晋军会落入腹背受敌的困境。他只有趁着这个稍纵即逝的间隙,立刻往吴军没有封锁的腹地走,才能置之死地而后生,赢取一丝胜利的机会。
可是船只人数都不占优的晋军,该怎么样摆脱穷追不舍的敌人呢?张轨不是神仙,此刻除了祷告之外别无它法。晋军上下拼了命地划桨,可奈何双方的距离持续被缩短,身后的人影已经清晰可见。他们甚至都能听见,吴人大声喊叫着“停船”,并开始了远程弓箭骚扰,虽然因海风影响还压根射不到。
更为糟糕的是,越担心什么越来什么。吴国人的骠骑将军朱宣,久等不来皇帝的消息,居然主动去探寻,结果发现满地昏倒的士兵,大为震惊。找不到孙皓后,朱宣不敢迟疑,根据猜测往西边航行追赶,也出现在了晋人的视野里。看似没有纰漏的计划,因为两个偶然事件,使人陷入绝境。
广州吴军从西边追,朱宣所部从东南侧堵截,晋人的小型舰队显得异常脆弱,眼看着就要被夹击消灭。这时候就算是再忠诚的将士,也忍不住在心中产生动摇,不知道生路何在。合浦水手在求天师,交趾士兵在拜海神,可情况没有丝毫改善,敌军在持续接近,似乎谁也没兴趣来解救这群凡人。
“唯有神迹!”张轨在心中默念,却拔出了佩剑。
“准备死战吧。”孔汾叹了口气,勇敢面对命运。
很多人想说出豪壮的话,却颤抖着没有说出口。
不知道是谁开了头,把长剑横在了人群之中。余众立刻领会到其中的意思,纷纷拔出兵刃交叠在上方,这是自家袍泽的无声默契,不分职位高低、籍贯如何,个体融为集体。他们互相看着,从恐惧中读出信赖,在绝望里绽放笑容。有生则有死,至少他们是并肩奋战的一群人。
“九泉之下再相聚!”张轨大声念叨着,其余人齐声附和。
“咕,咕,咕!”就在这时,海面上突然传来了巨大的声响,如同霹雳雷电一般,把晋吴双方都吓了一跳。他们惊奇地寻觅观望,却看见是群硕大的鲸鱼,直接闯入了双方舰队之间,继续发出刚才的剧烈声音。在它们的上方,还盘旋着上千只叫不出种类的飞鸟,阵型遮天蔽日。两边的将士们被大自然的恶作剧给吓住了,茫然忘记了战斗。
“鲸鲵踊而夹毂,水禽翔而为卫!”张轨念叨着《洛神赋》中的句子,不可思议地擦了擦眼睛,却还是发现眼前是事实。可这根本就不符合逻辑!附近没有可供歇脚的陆地,飞鸟是从哪里过来的?鲸鱼喜欢独自行动,很少组成如此的庞大队列,这怎么可能呢?
“黑龙,黑龙出现了!”一声呐喊,两声呐喊,无数声呐喊。在数万人的围观下,鲸鱼群的中间有条潜伏于水中的怪兽,比同行者长了数倍,只在水面上露出黑漆漆的脊背,舞动着爪子般的大鳍,摇摆着布满鳞片的身体。虽然它始终未露脸,可除了神秘的黑龙,还能是什么呢?
瞎编了“南海黑龙”传说的张轨,双手抱着脑袋目瞪口呆,直接被这可怖的神迹给吓懵了。难道是他的这份说辞,真的惹恼了水中的黑龙和海神吗?可是那群鲸鱼和飞鸟,完全没有攻击和为敌的意思,反倒是隔在晋吴的中间盘旋,救了绝境中的张轨一命。
“南海中,现黑龙,欲见济世真英雄!叹三国,谁一统,唯有斯人致大同!”敌我双方,同时念叨起这句话来,不得不相信这句突然出现的谶纬之言。可是孙皓已经被擒拿为囚徒,晋国皇帝司马炎远在洛阳,这个能致大同的英主又会在哪呢?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谁也不知道神秘预言究竟指向谁。
就在这短暂的时间内,原本晴朗无云的天空,忽然就聚集了海量的乌云,继而下起了倾盆大雨,把所有人淋了个遍。这倒是把张轨给弄清醒了。他赶紧吩咐各船,抓紧时间划桨向东方撤退,趁这个难得的机会摆脱敌军。而后者仍然是手足无措,震惊于黑龙现世。
在逃跑的路上,张轨无数次回过头,把眼睛都给揉痛了,却仍然解不开心里的疑惑。鲸鱼和飞禽的队伍未走,仍在为他们辛苦殿后。事实摆在眼前,他们真的就借助于此奇迹,在不可能的情况下顺利逃脱了!走出不远后,抬头可见前方,竟然又是万里无云。
往东,往东,唯有往东!晋军可以制定自己的方案,却预测不了每一个敌方的行动,因为人人都有自己的考虑和想法,这造成了今日行动的难以收场。有时候某个无名小卒的私人言行,都能以蝴蝶效应左右整个大局,这在历史上并不罕见。这个世界上,想法多的人并不少,但没有谁能保证一定执行得天衣无缝。然而能在变化的情况下随机应变、灵活处置,才是真正的帅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