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飞逝，撤离的船只离得不远，晋军拣选了俘虏之后准备抓紧离开。剩下的近千名吴人身体麻痹，可是理智倒还基本正常，目睹着这一切而轻轻作声，就是发不出求援的呐喊来。晋军没怎么在意，只想将其丢在这自生自灭。就在这时，被人搀扶着行走的陈声，主动献上毒计。
“这些都是见证者，不如把他们都杀了，或者一把火烧光！这样，留在沙滩上的吴人不明所以，此处也没有人跑出去报讯，孙皓的行踪无人得知。”陈声扫视着同行者，除了道理之外也有私心，想要为自己的苦难而展开报复。经历了数日的海上磨难后，他的怨气冲天。
“你还是个人吗？”顾穆等闻言悚然。
“那可是活生生的性命！”就连孔汾都觉得过分。
“可以拖延吴人更长的时间！”陈声大声坚持。
身为行动的指挥者，张轨的心中未尝不复杂，他很清楚慈不掌兵的道理，活下来的吴人都将成为敌军，未来给己方造成伤害。要是下达杀掉，估计麾下的袍泽们不会反对，毕竟大家都是尸山血海里闯出来的，见惯了战争和死亡。可是当他俯瞰那些倒地尚且蜷缩挣扎的人，感受到每一条生命对活着的渴望，还是有点下不去手。“武”者，止戈为武也，他的唯一梦想就是世间的太平、公平，士兵们不过是野心家的炮灰而已，可怜又可悲。
“算了，就当我们为平日的杀戮积德吧。”张轨摇头道。
事不宜迟，虽然陈声还在试图争执，却被推搡着离开了。他们很快赶到岸边， 水军校尉殷兴早就带着人马翘首以待，看到俘虏的抵达终于开怀大笑，彻底放下心来。桨手们就位划动，晋军官兵们有说有笑，三十艘海船离港出发，向着西面合浦的方向飞速驶去。为防意外，他们打的是吴军旗号。
“抓住吴主孙皓，世间事了却大半。”孔汾兴奋展望。
“是啊！驻守边境上的几十万大军，忙于后勤的数百万农夫，都可以解甲归田，陪着妻儿老小，平平安安地度过下半生，何其幸福。许多汉末流传下来的积弊，也有更改的动力了。”张轨伸了个懒腰，为此行的顺利而喜悦。他不知道费劲了多少功夫，才说服上司和同僚，来实践这个天马行空般的想法，几乎是拖着众人来冒险。至于他说的变更，是因为凭借父祖之力登基的司马炎，会在平定吴国后得到巨大的声望，若能挟此威风约束门阀豪族，几乎无往不利。
没有人怀疑这份梦想。孙吴的统治基石，早就被孙皓本人折腾地七七八八了，孙氏宗族力量被削弱到了极点，其太子也还没有成年，没有能够独掌大局者。在晋国三分天下有其二的威胁下，失去皇帝的吴国必然陷入动荡，伐吴大军可以长驱直入，想保全富贵的本地望族甚至会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殷兴，以后想做点什么？”张轨忽然问道。
“造更多的海船，去远方经商！”殷兴扶着栏杆，指着一望无垠的湛蓝大海道：“我以前是个旱鸭子，可是自从主持横海水军以来，对这份工作是越来越热爱。诸位有所不知，海洋里的水无穷无尽，财富也是无穷无尽！中原的丝绸带去临邑、扶南国，甚至更远的地方贩卖，利润能翻个十倍不止！其他物品也是同样的道理，来回运送就能生财无数，岂不是很好的安身之道？”
“高涤，你呢？”张轨转而问向身边。
“要是不从戎了，我想进入太学，把没读过的书都读完，再去娶了心爱的女子，当一个县或者乡的学官。只是我的身份低贱，恐怕进不去贵人云集的太学。”高涤说得很流畅，却又转而沮丧。像他这样的无名小卒，不可能出现在朝廷认可的功劳簿上，恐怕沾不上多少光。
“会的，都会改变的。”张轨拍了拍其肩膀。
“要是郎君允许的话，我回去和万俟诚他们走南闯北，多见识见识各地的风土人情。说来我已经很幸福了，最北走到了大漠，最南来到了南海。在这个世界上，有有多少寻常人，到老都离不开家门十里路，以为所在的县就是最大的城市呢？我真想继续开开眼界，看看天地的尽头到底在哪里，那里的居民又在做什么。”魏准主动述说，描绘着宏图美景。
“我倒没有那么多想法。”霍雄腼腆一笑：“祖祖辈辈都是士家军户，除了耕战不知道还能干些什么，也懒得去学。但若能把‘军籍’这个桎梏解脱，我们能获得更多自由和积蓄的话，也非常不错。奉养老父母，哺育小儿女，度过平凡的每一天即可。”
“男子汉大丈夫，岂能坐在温室里，如树木般枯萎老死呢？”范芦大不以为然，转而说道：“如果有机会，我还想留在军中，不过不是再这么打其他汉人，而是去征讨四方的蛮夷，把家国声威传扬到万里之外。据说西域之西还有更西，东海之后东还有更东，我愿意从戎征讨。”
“万一真有那太平的日子，我们三兄弟倒也茫然不知所措了。原本就毫无目标，今后更是如舟赴海，任意飘荡。”苏骏笑呵呵地叹了口气说道：“但是我等之所以能有今日，都多亏了昔日张将军在洛阳郊外的鼓励和指点。所以估计未来，我还得请教他帮忙，看看我们适合干什么。”
郑律、卫仪，栾琼、冯旷，还有那么多的汲郡故旧、交州新从，都七嘴八舌地谈论起来，仿佛美好的结局并不遥远，可以肆意展望余生。这群人说得很认真，争执地也非常认真，好比是后世探讨“假如中了五百万彩票怎么花”似得。在枯燥又冒险的军旅间隙，人们难得享受了这份耐心和平静。
“郎君，那你想要什么呢？”高涤问向张轨。
“我嘛，能听你们说就很幸福了。”抛出最初问题的张轨，此时却隐身在了旁边，已经静静地聆听了很久，闻言笑着道。说罢他发现众人好奇又不解，于是仔仔细细为之补充道：“我只希望，天下之人无论贵贱、不分贫富，都能享受太平的生活，都能自由地度过一生。官吏，商贾，军人，农夫，所有的职业没有门槛也不分高低，谁都能得到平等的机会去奋斗获取，不再迁就人情世故，凡事提倡品德能力，世间万物遵循公理，男女老少享受公平。一言以蔽之，让所有人都能做自己想做的事，就是我想做的事。”
高涤眨了眨眼睛，似懂而未懂。但这并不重要，在众人沸腾的情绪中，张轨所发出的只是微不足道的杂音，除了身边人没谁听得见，也仅有两个人仔细听。但张轨一点也不在乎，乐于继续当旁观者。正所谓“子安知鱼之乐”，他在乎的就是眼前这种快乐，至于别人知道与否、理解与否，并不重要。
“儒生之言，愚不可及。”蹲在旁边的陈声低声道。
只可惜，这个热闹的放松时间没持续多久。刚刚西行了不到一刻钟，前方忽然发现大量巨型海船，这绝不是百姓的捕鱼船只，而是飘扬着旗帜的吴国战舰，横截在前方一字舒展开，起码有上百只之多，一眼望不到头。这是海上作战的预备阵型，以便于侧舷弓弩的无遮挡发射。看到这幕，晋军人人讶然。
按照约定的计划，的确是要有船只在这接应，但那应该是孟干带领的横海军，由剩下的少数船夫和桨手驾驶船只，仅做威吓可能出现的追兵的预防之用。然而眼前的明显不是！如此多准备充裕的吴国战舰，分明是备战来的。可是敌人难道能未卜先知，知道孙皓的被俘而拦截？
晋军再往前闯的风险很大。他们有战兵四千，水兵一千，以及两千名水手和后勤人员，分散在三十艘大海船上，力量是处于绝对劣势的。海战与陆战的性质不同，人船数量是关键，其次是阵型布置，很难有以少胜多的情况。敌军是有准备的长蛇阵，如果发现他们的身份，随时能化作半弧形包围，并用强弓硬弩组成全覆盖式的交叉火力，人少者必败无疑。
“迅速传令各船，先缓缓降低速度，然后控制距离停住，不要让他们瞧出异常。”在一片愕然之中，张轨首先做出了反应，把吓呆了的殷兴给摇晃清醒，让其用旗语传达。他很清楚双方的悬殊差距，在这种情况下唯有镇定自若，才有蒙混过关的机会。
殷兴的脑子里混乱无比，可还是赶紧照着做了。晋军舰队逐渐控制住速度，在距离敌方还差三里的距离停下，两边形成了稀里糊涂的对峙状态。张轨以不变应万变，果然等到了吴国人的率先反应，一艘船摇摇摆摆地开了过来。无论对方是怎么想的，起码暂时还未起疑心。
吴人隔着老远嚷嚷，止步于安全距离之外，搞出意图交涉的样子。张轨按照礼节，派出稍显镇定的高涤，放下一艘小舟让其荡了过去，充当交涉的使者。只见高涤到了那边，又是对着身后指手画脚，又是不停地拱手作揖。可是隔着呼呼过耳的海风，晋人再着急也听不见。
过了半晌，高涤客客气气地与之拱手道别，看不出来究竟是成功还是失败。然而至少吴人没有恶意，又任凭他的蚂蚁小船摇摇晃晃回去，没有攻击。故作镇定的高涤，其实心里紧张异常，攀爬回大船时手没抓稳差点摔入大海，脸色也变得煞白。众人不用问也瞧出端倪，面面相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