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晋人航行,最麻烦的困境是缺乏一个公认的全军领袖,他们只是计划了捕捉孙皓的快速突袭行动,没有预料到意外造成的一连串连锁反应,会使得征途变得遥远而漫长。按道理张轨和孔汾是平级,而负责管理水军的殷兴是独立单位,其实没有互相指挥的权力,张轨唯有在朱崖岛上的短期临时负责权。所以每次遇到问题,倘若有不同的意见产生,难免会造成谁也不服谁的争执。
张轨主张冷静待变,孔汾提倡先行下手,殷兴作为降将不敢发表意见,三方低声议论了许久,拿不出个综合方案来。但是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推移,最终大家都脱不开身,默认坐在院中等待。与此期间,随行将士们倒是大快朵颐,抹着嘴巴吃得很欢。
过了半晌,老吏还没回来,反倒是一伙四十多人的武装士卒,列队小跑进了庭院。他们身上搭着弓箭,腰间挂着佩刀,虽披着质量较差的两档甲,可纪律性算是不错,行进过程中没有半点异响。晋人惊疑地停下筷子,三五成群地聚拢起来,随时准备反抗。
“若是抓我们,岂会就派这么点人手?何况真要开战,他们围绕着外面的院墙封堵上,张弓搭箭如捉瓮中之鳖。稍安勿躁,在吴人显露出敌意之前,任何人都不得擅自行动!”张轨重申了措辞,眼神凌厉地扫视了人群几眼。他始终没有陷入悲观情绪的阴影,还保持着理性和克制。
世事如战争,原本就是赌博,输赢很大程度决定于谁能大胆和冷静。东晋的桓温率军讨伐成汉,满朝大臣都觉得不太可能成功,唯有刘惔说桓温平日里喜欢赌博且“不必得则不为”,以此个性推测必然获胜而归。南朝宋的开国皇帝刘裕,每次赌博都果断抛骰子,留下“一掷成卢”的潇洒典故,所以敢孤身举着长刀追杀上千贼兵的枭雄。西方的亚历山大大帝、拿破仑也都是这样,即便前线部队伤亡惨重,不到关键时刻也绝不把预备队压上,冷静到近乎残酷。张轨虽然不知道这些知名的例子,却是前世今生见过了太多的人物,同样悟出了这个道理。故而他克制着内心的冲动和恐惧,仍旧吃菜饮酒,以身示范来说服众人。
得益于数次征战所积累下来的威信,晋军将士们大体上还是对张轨服从的,所以孔汾就算是抱着相反的看法,也不得不叹着气暂时屈从了。片刻之后,外头又来个穿着县长官服的家伙,领着十余个随从大踏步走进来,带着野鸡、野猪等许多山货。原来他刚才在驻马,先进来的那群武士只是开路的。
“来者可是周县长?”张轨慢慢地起身迎接。
“正是卑职!”东安县长周况,似乎膝盖特别得软,还远隔着十几步就跪倒在地,用极度谦卑的姿态行礼。按理说在魏晋年代,跪拜上官是完全没必要的,有谄媚之嫌。看到这一幕,晋军上下才松了一口气,解除了警戒状态。周况却仍趴在地上低头说道:“在下不知道诸君到来,实在是罪该万死!还好打来了点山货可作烹饪,惶恐冒昧地接待。”
“周郎太客气了!”张轨笑呵呵地走近搀扶。
“上官哪里的话?不知道诸位要待几天?”周况又问。
“说不好,可能三五天,也可能马上就走。”张轨皱眉。
“待上十天,请诸位一定待上十天!”周况豪爽地挥了挥手,含情而真诚地望着对方说道:“不瞒上官说,我刚一见到你,就顿时有无比亲切之感,觉得是自家的兄长叔伯!诸位别看我东安是个小县,可难得的是海物惟错、山兽齐全,把都市里少见的珍馐轮换着吃,也足足能吃上个把月!”
海物惟错一词,出自于《尚书·禹贡》,听到这个词时张轨就觉得有点惊讶,没想到这位软骨县长的肚子里,竟还有点真学问。可是一想到此人如此厚脸皮,看年纪明明比自己大上不少,还要呼兄称叔,又大为叹息。真不知道这位博学又圆滑的县长,究竟是怎么修炼出来的呢?
“投缘,投缘呐!各位上官给我东安带来了福气,难怪我今天在山中猎到了头花麂。汝等今后莫要嫌弃我东安偏远,随时都可以来看看,我周某人必当扫榻相迎!要是没空的话,请务必留下个地址,我也会年年命人腌制新鲜的鱼肉送上门。”周况才不管别人接不接话,顺着杆子疯狂爬。
“县长诚心,令我辈不知如何是好啊。”张轨由衷感慨。
“我们最多停留两日就得走。”孔汾依然担心追兵。
“为什么这么着急啊?”周况不解追问。
“我等奉命为陛下押送囚徒去造船,此事实在是耽搁不得。周县长放心,你我还会有机会再见,而且今日之事感怀于心。”站在另一侧的陈声,闻言帮着解释。说罢他还挤眉弄眼,做出个“你懂的”表情。毕竟在吴国,谁不知道皇帝的喜怒无常,这事确实不敢耽搁。他末尾表态收下心意,这等于是让对方放心,感情已经联络上了。
“看来还是周某人和东安县的福薄,留不住诸位上官多待几天。”周况的嘴巴里就像是抹了蜂蜜,已经甜到令人发腻:“如此的话,我赶紧吩咐收下去多置办点饮食搬上船,各位能够带到旅途上吃。当然,本人还会奉上些微不足道的财礼,权当做是小小的心意,万勿推辞!”
“有劳费心!”张轨、孔汾、陈声齐声感谢道。
宾主再度推让着各自入席,后厨加紧烹制新的食材。周况借着刚才打下来的基础,试探着询问些建业城中的动向,以及东吴朝廷的官场新闻,得知尚书令张尚、中书侍郎奚熙这样的中枢高官,都会因欲加之罪而全家获罪,既害怕又唏嘘不已,却仍拍着手表态支持,以示对孙皓的耿耿忠心。
周况其实也知道自己的形象有多不堪,可作为一个偏到不能再偏的小县之长,他太渴望改变命运了。他已经快要而立之年,却因家境贫寒、职务卑微,连个合适的婚配都攀求不来,只能索性单身到现在。若是再搭不上中枢的人脉,这辈子做到头顶多也就是个边疆太守,这辜负了一身才学,他不甘心。
别看太守、县长说起来好听,可当的是哪个地方的太守、县长,却是大有区别的。对于吴国人来说,去建安郡做官无异于后世的“充军刺配”,而来其治下荒凉偏远的东安县,那就更是发配中的发配。有时候这种地方的主官会长期空缺,因为谁都不愿意来受苦,宁愿缩在家里做个富家翁。
周况已经在这里熬了八个年头,做着永远无法挪窝的县长。一开始他还兢兢业业,试图为朝廷把这块地界开发起来,拼了命地亲自带人开田、修路,把百姓们折腾得疲惫不已,年年以丰硕的成绩总结上报。后来他才发现,这压根没有半点意义,连个口头的嘉奖鼓励都讨不来。反倒是那些出身豪族、家境优渥的翩翩公子少爷们,舒舒服服地坐在富庶地区的官廨里,每天无所事事地清谈取乐,还能不停地往上升迁拔擢。最可怜的不是被否认或批评,而是无论想做什么好事坏事,朝廷都对他不理不睬,任他自生自灭,这种寂寞和悲哀溢于言表。
于是乎周况顿悟了,他也不想再与百姓们苦苦讲道理,反正朝廷压根不在乎这里的那一丁点税赋,干脆大家都得过且过、你好我好。他找尽了父祖的亲戚故旧,想办法去试着走人际关系,只可惜人走茶凉、收效甚微,他的宗族在他手上衰落到了极点,没人愿意雪中送炭。所以他迷上了打猎这个消遣,每天浑浑噩噩度日。直到今天,张轨一行人的到来,让他这滩死水起了涟漪。
与之相对的,是同样有求于人的张轨。要继续往前走,他需要知晓吴国在沿海郡县的防御状况,以及得到份把各大城邑标注清晰的航海图,最好再搭配上在这条海路上有经验的领航员。周况自然是满口应承,把能拿出来的诚意悉数奉上,只是对于最后一条难以保证。东安是个大队伍不屑于停留的小地方,出海者基本上是在附近讨生活的渔民,很少人出门走远路。而且按照秦汉以来的民籍规定,无官方文书的情况下,百姓不得擅自跨境,客舍不得留宿。
就在双方互相打探着消息时,最早碰到的那位老吏慌乱跑回来了,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看到他这副模样,晋军的情绪难免受到影响,刚才的满堂和睦一扫而空,纷纷把手搭在了武器上。不过令人放心的是,他只是独自进来,而且仍然客气地与张轨等人打招呼,好像没有芥蒂。
“是,是侯官县开过来的三十艘官船,为首的是个都尉。据说是广州州府早就预定好的战舰,三个月前造好,泡足了水核验质量后,这才运送去前线。因为广州催得急,他们出港时忘了携带够水和粮食,这才在本县特意停顿下补充。否则的话,是照例直达南海的。”老吏缓了好一阵子,搞得听众无比焦急,这才慢腾腾地说出,让彻底卸下防备。前文已经提到,侯官县(后世的福州)是整个建安郡(即福建地区)最古老也是最繁华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