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得补充饮食?”周况顿时犯了难,唉声叹气。
“反正是花朝廷的钱,县长这么愁吗?”张轨笑道。
“上官,有所不知啊!”周况拱了拱手,一脸郁闷地说道:“像我们东安这样的环境,与外界联系的狭窄山路极度难行,物资运不过来,也送不出去。岭上开凿的田地也非常贫瘠,自己辛苦养活自己都难,平日哪有多少余粮啊?得亏是捕鱼捞蟹,才凑合着吃得上饭。像这种送船舰队,他们向交州、广州走了无数次,没有哪次是肯停留的,因为也晓得我们这边的情况。说句实在话,肉类没什么保鲜手段,唯有腌制才能留仓。至于主食,我这个县长也吃的是糙米,积年累下来几窖粮的也禁不起开销。你们和他们同时来,我们实难供应!”
“这么说,我们来得不该喽?”张轨调侃。
“没没没,绝对没有!”周况吓得站起身。
“东安上下士民,定当竭力供应!”老吏亦抢着说。
他们认为陈声、张轨是孙皓的亲信,害怕被告状获罪。
“也罢!既然你我如此投缘,不妨帮帮。”张轨忽然道。
“帮?”周况和老吏满脸怀疑,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此刻的张轨,却是在心底欣喜若狂,他与孔汾、陈声等人以眼神交流,只可惜后者没几个人能完全理解。不过至少他很清楚,这支舰队是送上门的财富!他们刚刚损失了过半战舰和娴熟水手,正是缺兵少将的时候,为何不趁机把这支无人指挥的送船队伍给吞下呢?而且穷竭东安县,少不了要逐户搜刮,虽然受苦的是吴国治下的百姓,可他依然有点不忍心。于此九山一田之地,民生已经够苦了,有能力帮就帮一下吧。
须知,既然是从侯官县送船去广州,起码说明两点。其一,其中肯定有人熟悉海上导航,才能让舰队不迷路。其二,为了航行这么远的路,必然配备了足量且优秀的桨手和船工。无论从哪点来看,对于目前陷入困境的晋军,都能起到极佳的帮助,而且可以增壮己方的声势。这简直是天意!虽然还有隐患,比如怎么样把这群吴人水手牢牢掌控住,带着其北闯国境线等等,那就到时候再见招拆招吧。至少先解决了目前的麻烦再说。
“我们以官身与其交涉,直接征用这批船只,让他们随我们去北方,一同把这批犯官安置好,之后再一同返回广州去见陛下。这样的话,能为贵县省下不少的钱粮。周县长,你看如何啊?”众目睽睽之下,张轨无法再和同僚们商量,直接下定决心提议道。
“如此大好!”周况兴奋之余又道:“可是能说服吗?”
“我亲自去办。”陈声站起身来,示意老吏带路。
从内心来说,陈声还是比较支持张轨的,因为他在吴国已经无立足之地,没法回头、没有退路,故而要竭尽所能地支持晋国,谋一个顺利的前程。他站出来再好不过,其在吴国早有“宠臣”、“佞臣”、“奸臣”的名头,作为皇帝的第二号亲信多次参与对官员的处罚,让官吏们畏惧不已。之前孙皓罢黜他过于匆忙,其官方文书、袍服印绶都保留在身边,一应俱全。只要他把这些东西拿出来佐证威吓,对方那个带队的所谓“都尉”小官,岂敢不答应。而且他会发现他还认识这个都尉,这是后话,容后再表。
“多谢上官如此通情达理。”周况感动得几乎当场流泪。
“以今日的交情,无需多言。”陈声摆摆手客套。
结下这份友谊后,宾主之间相处得更融洽了。周况频频起身敬酒,对着年纪轻轻的张轨一拜再拜,拼着喝醉,疯狂答谢。半个时辰后,两个人都如玉山倾倒,软塌塌地并肩坐到了一起,竟然还搞出了勾肩搭背的态势,犹如多年未逢的老朋友似的,慢慢喝酒、细细聊天。如前所说的,周况其实也是个饱读诗书的才子,本来也有着理想和傲骨,只是无奈之下选择了向世俗低头而已,本质上和张轨有很多共同点。他们从书本上的知识开始,逐渐切入到现实之中,谈论着人物风流,埋怨着门阀当道,忽然间找到很多共同话题,越聊越是投机。
也唯有在这个情况下,加之以半醉的酒精作用,周况才能稍稍放下圆滑世故的伪装,说一些埋藏在心底的实在话,例如他那命运多舛的家族身世。这时候大家都醉得差不多了,他的醉话又断断续续,声音时大时小,可是张轨却听得震惊不已,忽然变得浑身清醒。
“你是周瑜的孙子?”张轨目瞪口呆,摔了酒杯。
“是的。”周况长叹一声,吐出满嘴的酒气。
“火烧赤壁的那位周公瑾?”张轨忍不住再问。
“安能有假?”周况嘿嘿傻笑着,心中酸苦。
“叱咤江东的周郎?”张轨还是不敢相信。
“那是遥远的曾经了。”周况何尝没有怨气。
张轨实在难以置信,东吴政权建立的奠基人之一,江东的几位大都督之首,孙家倚仗为柱石的周瑜,其子孙后代已经落魄成这副德行了。可事实如此,庐江周氏的辉煌早已远去,眼前这位是仅存的孑余。人世间的区区六十年,从纸面上看如此短暂的时间长度,就见证了一代英豪的起落,就经历了一个家族的兴衰。沧海桑田,夫复何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