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不知,此事何时能实现呢?”张轨昂首饮下。
“也许两三千年后吧。”周况嘿嘿自嘲着。
二人都知道晋国和吴国的现状如何,要想短时间内革除门阀之弊,实在是难于登天。豪族子弟遍布于官吏的各个阶层,短视的他们必然会维护自身利益,秉私心而害公义。何况司马炎懦弱妥协,孙皓性格极端,都不是能主持大局的人物。想到这,周况和张轨只能借酒浇愁,你一杯、我一杯地敬来敬去,到后来只剩下叹息和苦笑,不复多言,直到醉倒。
张轨压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又是被谁抬到哪个房间去安歇的,只知道拥着舒服的被子打着如雷的鼾,睡到日上三竿。等醒来时却发现,周况居然又恢复了当初的谦卑和讨好,甚至有点担心的试探话语。原来后者真是酒量有限,大醉之余说了些不该说的话,正在后悔呢。
出于同样的心理,张轨也表示什么都不记得了,宾主皆欢,各自放心。晋军又在这耽搁了两天,等把东安县的府库基本搬空了,船舱里磊满了饮用的淡水,这才蓄势重新出发。他们时刻派出巡逻队,没有发现广州追兵的踪迹,估计是那边的台风季影响了进军,对方也正遭受风雨的阻滞。
于公于私,周况都做得很好,在这段时间从早到晚接待陪同,到了结尾亲自送行上船。他早就听过司市中郎将陈声的大名,想来其他几位高官的权力必也不小,这次是把所有家底都掏空了,势要攀上这条来之不易的中枢关系,以求打开仕途的上升通道。
在船员匆忙准备时,主客寒暄尬聊,时而抬头看看太阳,时而抱怨几句天气,净是些无关痛痒的场面话。末了,船帆升起、船锚收起,周况终于长吁一口气,感叹接待工作的圆满结束。接下来理应是双方客客气气道别,主人盛情邀请再来,客人由衷表示感谢。他正要说精心准备的措辞,却被打乱了节奏。
“周县长,随我北上吧。”张轨严肃地说。
“北上!”周况先惊而后喜:“要调我去京城吗?”
“不,只是去侯官县。”张轨怜悯地看着对方。
“去那造船的地方干嘛?”周况傻笑着拒绝。
“为了保住你的性命,不忍心留你等死。”张轨郑重告诫。
“我为什么会死?”周况觉得莫名其妙。
“因为我等是晋军,你招待了敌人!”张轨说道。
“不,不可能,上官开什么玩笑。”周况自然不信。
“我们是晋军!”张轨、孔汾、范芦齐声说道。
看到众人认真的表情,周况顿时感到五雷轰顶,害怕地直接坐到了甲板上,双手不住地发抖。他当然知道这件事的可怕,因为吴国皇帝孙皓是个不讲情理的暴虐多疑之主,对待稍有小过的人都动辄灭族,何况是他犯下这种接待敌方的错误?在上行下效的影响下,吴国官吏都喜欢扩大罪责,犹如两汉的那些酷吏,对待同僚绝不手软。周况是个连美官都求不来的破落户,遇到这种通敌罪名,哪里还有人帮着说话,岂不是必死无疑?
“你们为何要来东安,为何要害我啊!”周况捶胸顿足,当场就哭出了声。他原本纵然不仅能施展抱负,好歹还能享受小确幸的平淡生活,要是跟着晋人逃亡还能剩下什么?三国以来,接纳降臣讲求的是实际,他的部曲都唯有三十多人,还是祖父遗泽剩下的忠义之人,勉强用俸禄和山田养活。晋国会给他这个穷途末路之人什么样的待遇?想也知道不如现在。
“周兄,但凡把目光放长远点,你就会知道这是助你!”张轨蹲下身来,柔声安慰道:“晋吴的差距悬殊,早晚有四海混一的那天。你若不趁早脱离这个必亡之国,今后更难在新朝立足。你我谈论古今,不是还有很多相似的理想抱负吗?趁这个机会,一同去北方实现它!”
“实现个什么?我只想活着啊!”周况像是个小孩似得,坐在地上乱蹬着双腿,心里念叨着自己怎么这么命背,连当个偏远小县长的安稳都不可得。可是事已至此,留下来只有死路一条,他没有别的办法,在哭闹了一刻钟后,只能让部曲们收拾行李上船。幸好他还没有成婚,家族近亲里也没剩下旁人,不用担心会牵连。有个远房堂弟在荆州,却也顾不上了。
自投罗网的三十艘崭新战船,连哄带骗赚来的上千名水手,粮肉充足的物资储备,使得晋军的队伍重新雄壮起来。只是如何掌控住这些离心力很强的新人,怎么把舰队开入晋朝境内,却又是不可避免的难题。不过暂时来说,目标仅仅是侯官县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