抛开立场,不得不说顾穆是难得一见的忠臣,甚至到了几乎顽固的地步。和他一起被抓的有位高的广州刺史滕修,有不少权重的中枢官僚,可唯有他这个平日里不喜欢逢迎讨好的直臣,还抱着救出孙皓、恢复国家的念头。他原本是被皇帝厌弃而贬斥到高凉郡,又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遇到这种皇帝被囚的突发事件随大流即可,即便成为叛徒也没人能够责难。
然而就是在此情况下,顾穆没有和同僚们一样放弃抵抗、接受命运,反倒是仍旧尊重孙皓的几个臣子之一。不仅如此,他还想尽办法联络上了船夫,凭借口舌拉拢取得了帮助,制定并实践了今日的脱逃计划。这种毅力、决心和才能,超出了敌我双方的预期。
就连顾穆选择的时机,都恰到好处。以他的视角和观察,无法判断晋军在未来还会不会停靠吴国境内的港口,既然得知要来侯官县,那就不可失去这次机会,他必须赌一把。而且他知道这里有大量的己方船工,又有不少的看守人员,动员起来数倍于来敌,足以为倚仗。反观晋军,仅存的三千人分散于各条船上,于东安县并入的新船夫又混杂其中,其行动会受到耽搁和阻滞,无法有效组织。那么只要他保护着皇帝脱逃成功,就算退一步说,双方势均力敌,那也能从容撤退。无论能否击败晋军,只要赚得孙皓自由,就是最大的胜利。
顾穆的失策在于两点,但也不是他的错误,因为每个人的视野都有局限,他掌握的信息量实在有限,仓促间已经做得很好了。其一,是高估了屈绪、屈干、屈恭的能力,他们的实际能战兵力只有千余,而且大部分留在北侧的造船厂,屈绪以为是简单的接送友军,只带了百余护卫来迎宾。其二,是顾穆作为肉食阶层,理所当然、以己度人地估量其他人,以为个个都像他这么忠心耿耿拥护孙皓,固执又愚蠢,幼稚而单纯。
晋人慌乱,吴军惊恐,谁都没能在第一时间反应,竟然是个毫不起眼的人先出手了。正在歌舞队列中的青年人贺循,不知是哪里来的胆气,恶狠狠地拎着手中的长笛,独自冲到了孙皓的旁边,猛地朝其头颅砸了数下,并大声喊叫着。正在孙皓旁边护卫的唯有顾穆和熊行,可他们两个使尽了全身的力气使劲拖拽,也控制不了暴怒的贺循,连笛子直接打得折断了,他的双手都被反架着,仍旧在挣扎着乱蹬飞踹。猛然被打倒的孙皓,又懵又愣不知道事出何由,可是辨认半天也不知道对方是谁,压根没有印象。
与此同时,丝竹声消失了,歌舞步停止了,陷入癫狂的贺循并没有引来人们的鄙夷,反而是引发了唯有同类才能有的共鸣,引发了洪水倾泻、怒火燎原之势。他们的脑子里没有多余的想法,唯知道趁这个机会去施展抱负。无论男女老少,发出听不清口音的杂乱嘶吼,以最原始的兽性杀人。
“汝等要做什么?”屈绪忽然感到害怕,发抖地用手去探取兵刃,可手里的刀才刚拔出小段,就被一名纤细弱小的女子扑倒在地,像猫狗似得黏压在身上。他的力气当然远甚于来者,可是没料到对方的恨意如此深,毫不犹豫地张开嘴巴,活生生把其耳朵给咬了下来。
屈绪捂着血流不止的耳朵,从来没感觉到如此深刻的恐惧,仰着身子拼命挪动着只想逃跑,可已经来不及了。四五个男女随之冲上前来,拿出乱七八糟的“武器”,甚至是捏起沙土往他的眼睛和嘴里灌,把平日的委屈一股脑发泄。威风了几年的典船校尉,就这么窝囊又无助地死在辖境。
跟着屈家兄弟作威作福的吴兵们,这时候哪里管得上主人,一个个都自顾不暇。他们本就站得分散,此刻被十倍的船工围殴,真如陷在汪洋大海里的孤岛,暴露出色厉内荏的本质,第一反应是哀求而非对抗。可再怎么做都无济于事,很快就被浪潮所淹没,陆续毙命于当场。
这伙平民化身的暴徒,纯粹是用满腔血气来杀人。若是没有贺循的带头,或许仍如一群绵羊般驯服沉默,可就是前者莫名其妙的动作,把所有人深埋于心底的报复心点燃了。他们没有考虑之后如何收场,作出类似于“营啸”的群体性行为,下意识地就近对欺压者展开报复。
“护陛下,救社稷!护陛下,救社稷!”乐极生悲的顾穆,此刻显得无比慌乱,徒然喊着些忠君报国、慷慨激昂的大义口号,却得不到任何人的响应。很快他也被人推倒在地,狠狠地挨了几脚,抱着肚子滚来滚去、哀嚎不已,再也正义不起来了。若不是抱头及时,他也得于此殒命。
化用后人的一句诗,义士猛踹暴君头,街头踏尽爪牙骨。狗腿子尚且如此,暴君孙皓的待遇可想而知。人们扎堆着往这边聚集,哭喊着对着孙皓拳打脚踢,为死去的亲友,为可怜的自身,为整个吴国的苦难而动手。光是吐在他身上的唾沫,就弄湿了满身的衣襟,弄得其狼狈不堪。如此情形下,熊行压根没胆量阻拦,如过街老鼠般躲开自保。
目瞪口呆的晋军,还没来得及有所动作,就见证了这场惊人的暴动,实在是叹为观止。多少年以后,张轨坐在舒舒服服的软榻上,享受着太平时节的安逸,仍然对这个画面记忆犹新。他原本就知道暴秦的末年,受尽压迫的六国百姓是怎样手无寸铁却毅然揭竿而起,这群建安船工的反抗与其前后呼应,历史在重演循环。民心才是一切,它比任何刀剑钱粮都管用。
张轨曾读过汉代儒生贾谊的《新书》,“故夫民者,至贱而不可简也,至患而不可欺也。故自古至于今,与民为仇者,有迟有速,而民必胜之。”就是地位再低下的百姓,朝廷也不能够简慢欺辱,否则会引发祸患。淳朴的民本思想,从春秋时期开始萌发,至西汉达到极盛,又被皇权所强行改造软化,上古儒学早被篡改得面目全非。其实它根本不是维护封建帝王的,所强调的一直是“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句孟夫子的至言,只是很多人都选择性淡忘忽略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是古今通理。
贺循字彦先,才是个刚刚十五岁的少年,会稽山阴(今浙江绍兴)人,曾祖父是后将军贺齐,祖父是灭贼校尉贺景,父亲是中书令贺邵,四代人都替孙吴朝廷卖命,而且都以直言敢谏着称,原本是最为忠诚的家族之一。可孙皓依然反感于贺邵的屡次直言,仅凭贺邵和楼玄有私下交流而定罪,关在酒窖里拷打千余下,打得遍体鳞伤始终不认罪,这才赚得了生路,被全家发配来建安造船。贺循如此年少,就遭遇了父亲被打死、家产被抄没的惨剧,岂能不怀恨没有良心的孙皓?他的所作所为,是压抑已久的积怒爆发,非理性却很直接。
建安船工里头,贺循绝对不是个例。楼据(大司农楼玄之子),陆祎(已故左丞相陆凯之子,现任大司马、荆州牧陆抗的族侄)和他的两个儿子陆衠、陆式,郭诞(前任会稽郡太守)等等。还有活活咬死屈绪的弱女子,正是被发配来的前任中书令张尚的孙女,其口中好欺负的“伴枕奇货”。他们还只是高层官僚,至于普通的官吏和平民罪犯那更是成千上万,许多都是类似的情况,被政敌以莫须有的罪名陷害,或者被意欲夺田的豪族所构陷。对于他们来说,吴国的天空早已经黑暗无比,对孙皓的痛恨也并非一朝一夕,难道会因为顾穆的“正义言辞”,就突然犯贱去解救仇人孙皓?除非是真实心疯了!对于他们来说,自己和家人活在吴国是翻不了身的罪人,反倒不如趁着晋军抵达的机会(无论来者是真是假),来个彻彻底底、畅快淋漓的报复。
当然也不能忽视阶层因素。除了大量的犯罪官吏之外,还有吴军数十年来为了发展海船事业,从各地强行搜刮抓捕的编户平民、蛮夷山越,人员成分十分复杂,这类丁壮也有上万之多,而且从小勤苦擅长于体力活,是参与造船的真正主力。以上种种人物,无论他们昔日是什么身份,曾经是有的吃肉、有的断炊、有的穿罗绮、有的穿布衣,可现在都是同等命运的低贱船工,子女后人要世世代代在这里作受奴役的苦力,这是可以共通的痛苦点,才会使得文化、素质和观念差异巨大的他们最终融为一体,不约而同地并肩作战。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船工们平日里身在吴国腹地,畏惧附近郡县的重兵弹压,对孙氏的暴虐有长期恐惧心理,自然不敢造次。可一旦有了抗争的希望,他们必要怒吼着砸碎身上的镣铐,寻求自由和解脱。对他们来说,如果眼睁睁看着孙皓从被俘囚徒重新脱身回皇位,才是最不能接受的事!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
原本顾穆所策反的船工,于孙皓表露身份时也趁机聚众作乱,煽动被俘虏的吴官们冲出船舱,试图来个里应外合。这群蓬头垢面的家伙,咬牙切齿地发动空手冲锋,着实是把留守的晋军吓了一跳。不过不消片刻,这个奇特的小动荡就被扑灭了,吴人重新做了俘虏,速度甚至比岸上还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