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乞丐军纵有百万,又岂能当我军之锋芒乎!”陆典挥鞭东指,很有气魄地激励着己方士气。麾下的将士们欢呼不已,同样鄙视迎面的乌合之众,觉得击破对方是轻松至极。陆典此刻真切理解了很多历史上的故事,为什么百万赤眉夺下长安也不能成事?官军和贼兵的素质差距就如眼前一样。他不禁兴奋地握紧拳头,唾手可得的大功就在眼前。
与此同时,山峰上的晋军将校们也在观察着来者。
“终于来了!”孔汾长吁一口气,摩拳擦掌。
“家庙被拆,儿女被俘,岂能不来?远道而来是疲兵,轻慢对手是骄兵,必败!”张轨俯瞰着敌我双方的动作,风云尽收眼底。他回过头,勉励大家道:“诸位,我们孤军悬于敌国境内,能不能活下去,就看今日的表现了!可不能给敌方休息充分、站稳脚跟的机会,否则就难对付了!”
“是!”文武将官们齐声答应,只是有点平淡和紧张。
“他们的盔甲,真漂亮啊!”郑律眯着眼睛,大声感叹说。如其所言,这支陆家部曲兵穿着整齐划一的红色内服,披着铁片编织的两档甲,许多人身后还披着漂亮的锦袍披风,在太阳底下显得极为耀眼。而且队形非常严整,旗帜错落有致地高悬于其中,不愧是训练有素的职业兵。
“卓众来东下,金甲耀日光!”高涤引用着蔡文姬的《悲愤诗》接上话茬,从另一个角度解读道:“他们虽然穿着华丽,却是董卓似的暴虐军队,何足惧哉?我们若是输给他们,将死无葬身之地!所以要振作鹰扬,彻底击垮腐朽的门阀,开辟天地的新气象!”
“不错!”听着高涤的话,很多人都拍手赞许。
“沈黎,你们为什么还光着脚?”张轨扭头问道。
“因为,因为。”沈黎说到一半,眼眶泛红。
“因为你们过得太苦了,好日子都由这群人享受去了!”张轨指着山底下,身心都代入到佃客这边,嘶吼道:“种田的人辛苦一辈子,都吃不上几顿精细的白米。辛苦饲养猪羊的牧户,要等到过年才能分得点肉吃。工人搬运砖瓦建成广厦,竟是给双手不沾泥土的贵人居住。妇女们养蚕织布,却供养别人穿绫罗绸缎。天下原本不该是这个样子!你们也是堂堂丈夫,呼吸着同样的空气,屹立于同样的天地,安能忍受乎?不战胜眼前这群鲜衣怒马的硕鼠,难道还要再过从前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吗?”
“不能!”沈黎咬牙切齿,被勾起了满腔愤怒。
“不能!”营养不良、装备低劣的佃客们,精神不屈。
自从投身晋军以来,船工和佃客跟随席卷了半个吴郡,经历了数十次微型战役的历练,已经有了真正军队的雏形。只是他们还没经历过千人以上的阵仗,难免会露怯。张轨带着亲卫们,一个个巡视着排列于山巅、山腰、山脚的队列,与他们寒暄交谈、鼓励打趣,以消除紧张情绪。
张轨的所作所为,会被春秋的吴起、孙膑所赞许,却会被当下的羊祜、陆抗辈所轻蔑。魏晋因为崇尚清谈、门阀猖獗等等缘故,是个贵族轻蔑底层、文官鄙视武夫的年代,例如王睿耻笑孙坚为武夫,例如孙楚不屑充当石苞参军,谁会和他这样放下身段和军士说话?正如史书记载,关羽善待卒伍而骄于士大夫,张飞爱敬君子而不恤小人,前者是非常难得的公正态度,后者才是当时的普遍现象。所谓“小人”,在魏晋时只是门阀对底层的蔑称。
但是张轨依然坚持这么做,因为他坚信唯有将士平等和互相尊重,才是横海军屡战屡胜、以小博大的一贯优势所在。虽然他人已经不在交趾,却还是希望通过这种风气的传承,把刚刚解放的船工佃客拧成一股绳,人人获得归属感和荣誉感,组合为足以依仗的新军,去实现更大的目标。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他也由衷希望这群获救者,不要对晋军产生过度的依赖心理,要懂得“自由靠自己争取”这个道理,成长为真正的铁骨战士。
张轨之前展示给陆家看的虚弱表象,自然是为了诱敌升入的骄兵之计。因为对于晋军来说,必须以最短的时间、最小的代价把三吴搅乱,让敌国的目光全部被吸引过来,才能引发后续的多路灭吴之势。但是就实而言,他的新军人数超过两万,可用的盔甲极少,只够原来的晋军更换穿戴,而且兵器也的确缺乏,还有一小半人是挥舞着农具作战的。正因为这样的困境,他才更需要把部分敌人诱出城外,在自己选择的地点来个决定胜负的野战。他特意不去骚扰顾家的土地,果然分化了强敌,只需要面对书生掌兵的陆典一军而已,获胜的可能性大增。现在就是如何吞下这口“送上门的美餐”的事情了。
陆家军遵命停顿于横山北侧烧饭,可晋军哪里会给这种悠闲的机会?贺循、楼据两位年轻的降将,各带着一支部队从左右迂回前进,突袭驱逐了陆家设置的零星岗哨,声势浩大地骚扰到了阵前。他们用竹竿挑着各式各样缴获的陆家物品,例如金碗、烛台、孔雀翎,乃至于头巾、衣裙、绣花鞋,在严阵以待的敌军面前极尽羞辱之事,还不停地用不堪入目的语言骚扰,把对方搅得不胜其烦。他们还抬了几个沉甸甸的箱子当场倾倒,里头是陆家各代先祖的牌位,还有印绶和朝笏等物,被狠狠地践踏到泥土里。有几个佃农还觉得不解气,一边拉下裤子对其解溺,一边嘿嘿招手招呼。
看到这些稀奇古怪的表演,陆典气得差点晕倒过去,被侍从勉强搀扶着,好半天才缓过劲来。他实在难以想象,被俘虏的儿女会遭受怎样的羞辱?这群“贼兵”也太不要脸,怎么丝毫不懂得君子作风?不仅是主帅,就连部曲兵们亦觉得难以忍耐,望着外头的眼睛都快喷出火来。最难受的不是被激将挑战,而是一群乞丐似的破烂兵都敢来嘲笑侮辱,这还有天理吗?
民众的智慧无穷无尽。在底层干了半辈子活的船工和佃奴,耳熟能详的就是天南地北的骂人话,此刻最大限度地发挥了作用。他们玩弄着陆家人的物品,唱着难以入耳的淫词滥调,做着不堪入目的浮夸行为,仿佛是于战场开起了除夕晚会,这场景足足持续了一刻多钟。陆家军还没有来得及安营扎寨,可他们甚至懒得走近发动袭击,就光顾着在安全距离外搞艺术了。
“敲鼓,敲鼓!”陆典再也克制不住了,疯狂咆哮。
“将军,饭还没熟呢!”副将急忙禀告。
“吃什么吃?”陆典指着横山,大喝:“灭此朝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