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传·成公二年》:“齐侯曰:‘余姑翦灭此而朝食!’不介马而驰之。”八百年后的吴越之地,熟读经史的吴国威东将军陆典,发出相似的豪言壮语,督促着军队仓促进发了。其实直到这个时候,吴军上下仍然对敌人的底细和来历一无所知,对其排兵布阵和防御情况也浑不在意,竟直接浩浩荡荡地发起冲锋了,他们真是信心十足。
俯瞰来众的晋军将校,却早已经通过俘虏们掌握的消息,做到了知己知彼。这座“横山”的规模不大,高度没超过百丈(三百米),然而在方圆数百里内是个关键的制高点,对一望无际的平原呈泰山之势,底下四面都是连绵无尽的稻田。好在已经是冬季,农作物已经收割干净,双方可以畅通无阻地行军。张轨把新编组的军队分散为若干股,授予将校们负责从山脚到山巅的每个要害处,例如范芦、霍雄各带三千船工护于峰顶,孔汾以八千佃客主力布阵于山腰。小部分晋军老兵被放置于新军中压阵,负责中下层的督战和指挥。除此之外,他私下保留了两千原始晋军,作为单独的预备队,自己亲自率领。
横山的南面有条小溪,故而在风水上来讲极度有利,被陆家当做家族墓山。其顶端较为开阔,数百年来被陆家铲平、填修、打理,形成了可容建设的如削平地,建起了好几座祭祀建筑,还开垦了几亩田地,养了精选的优质牛羊,专门用于祭礼所用。古来有“墓田”的说法,这是家族被族诛抄家也可以继续保留的,由忠诚的奴仆世代负责守护。可现在这一切都被晋军所霸占,所有的物资全部充为大礼包,连里头摆放着的陆逊遗剑都被搜刮出来,称为某个下级军官的佩剑。不过烧毁是激将的话,他们没有真的搞大肆破坏。
横山的北面,就是陆家军的所在方位。陆典拥有一万多的士卒,他决定就采取集中火力的战术,甭管对方布置得怎样花里胡哨,就从正面发起冲锋。相信以素质和装备优势,能够势如破竹地冲上山顶,把敌军的腹心给捣穿。他凭借经验认为,这支“贼兵”会像大部分农民起义军一样(例如永安山贼施但),经不起这种战术突破,稍遇挫败就轰然瓦解,胜利便顺理成章。故而他们收缩阵线,以四分之一圆弧形的阵容,用半包裹的姿态仰面向横山发起突击。南方的天气潮湿,入冬以来仍旧频繁下雨,现在还有点拂面小雨。空旷的田地遍布泥坑,他们的步伐做不到太快,从上俯瞰犹如活靶子。防御者趁机发出羽箭袭扰,陆家军同样边跑边拉动弓弦还击,碍于雨水干扰都射不准,双方的初步损失都不大。
值得注意的是,陆家还有支三百人的马队,由一名部曲督指挥。可别小瞧这个数字,中原军队的步骑比例大约是十比一,而吴国统治重心所在的江南本来就不是产马地,将领们可供指挥的骑兵很有限。周瑜在被孙策任命为建威中郎将时,才不过是“兵二千人、骑五十匹”,程普、韩当、周泰、吕范刚开始担任将领也是“骑五十匹”,即便到后来实力提升,千人规模的骑兵已经很强大了。骑兵的作用向来是保护步兵侧翼,以防止步兵阵拉开阵型后,两端受到敌人的包抄和迂回,或者是用于奔袭、转进,而非直面密集敌军的突击。所以按照战争常理,这支舍不得损失的金贵队伍,得避开正面阵地,绕到横山的南侧,负责围追堵截。要是敌军被击溃逃亡,他们便是负责追击的收割利器。
“羡慕吗?”张轨指着山下耀武扬威的马队问道。
“羡慕!”在其左手边,是目不转睛的霍雄。
“夺下来,我都配置给你!”张轨言简意赅。
“那我得尽快学习马术了!”霍雄嘿嘿直笑。
战斗开始时,双方都秉持着这种乐观的态度,陆家军自诩强大,晋军保持耐心。从山巅观测是绝佳的全面视野,这里是南方潮湿泥泞的水乡泽国,大军行动没有催生烟尘四起,任何细节都清晰可见。张轨得以确认敌军再没有后续部队,判断来者的路径和目的,作出相应的对策。
有赖于灌木的遮蔽阻滞,晋军受弓箭的影响很有限。可刚刚脱离佃客苦工们,没有经历过正式的军事训练,所作出的袭扰更是如给大象挠痒痒。陆家军在跑动冲锋的过程中,只产生了百余人的微小伤亡,就搏杀到了晋军跟前。按照陆典的指挥,他们进行全盘压上的三组波段攻击。
巳时初,北山脚下展开了接触战。意图夺回家园的部曲兵,鼓起全身的胆气发出怒吼,喊杀声震动大地。他们平时吃着精肉细米,养得个个身材高大魁梧,从单兵素质上来讲远胜于饥寒孱弱的佃客,何况手持优质兵器。两边压根形成不了僵持,部曲兵很快从防御阵线上多点突破、反复捅穿。
简易拼粘的粗糙木盾、铁锈遍布的砍柴刀,是山脚下佃客兵的主要装备,悬殊的差距使人绝望。他们的指挥官贺循、楼据,空有满腔余勇,缺乏战斗经验,很快就左支右绌、遮蔽不住。贺循把一名敌兵砍倒了好几次,可无奈对方穿着铁甲,很快就能起身恢复战力,他恨得牙齿咯咯响,却无能为力。
山脚的四千名老弱佃客军被冲得七零八碎,士卒霎时间倒了满地,血雾溅得旁人睁不开眼睛。他们陷入极其危险的境地,犹如到处破洞漏水的小船,想要填补也有心无力。此辈本就纪律性很差,在如此劣势的情况下,有不少抛下兵器逃亡者。没有人想到阻拦,也没人约束得住。
大模大样表演了阵前羞辱的贺循、楼据所部,在实战中遭受了最猛烈的还击,这并不令人意外。他们为了避免被包裹合围的风险,只能吹响哨子率残部快速退却。佃客军本就纪律松散,做不到正规军那样的且战且退,直接成了所有人齐转身向后狂奔的溃败,许多人被追上收割了首级。
陆家军仿佛在玩老鹰抓小鸡的游戏,对背朝自己的佃客们任意宰割,轻松又快意地疯狂砍杀。后者有仓皇跌倒的、有力疲过慢的,无论是满脸稚嫩的青年还是苍苍白发的老者,陆家军都没有怜悯的意思,遵从将令不留活口。发泄完被羞辱的愤怒后,他们意犹未尽地继续追击,仰攻第二道山腰防线。
熟读兵法的陆典,想破头也不能理解,对方的蠢蛋将领是为何这么排兵布阵的。按理来说,双方的总人数半斤八两,要是都凝聚起来正式互攻,敌方或许还有一丝侥幸的生机。可对面却把士兵们分成许多互不隶属的松散单元,仿佛是一大锅饭分成了三小碗饭,放任陆家军一口口吞食。
晋军这种布局,理论上是可以层层防御,可放在这年头压根做不到,因为还要考虑至关重要的士气因素,在己方溃军冲击之下的二、三阵线,被干扰地不成样子,哪里还有余力和勇气抵抗如狼似虎之敌?只要部曲兵咬紧了尾巴步步跟随,就能起到破前即破后的功效,趁乱把后续防线都冲散掉。
“无知小人,只配骑牛耕田,安能知晓军国大计?”陆典越想越发笑,对敌人嗤之以鼻,把刚才受羞辱的不愉快都给忘了。对方的蠢笨不止于此,还将每道阵线的距离拉得很开,而同一阵线的队列又分作松松垮垮的好几支,互相之间完全无法支援,只能各自为战。占据了单兵素质优势的陆家军,还能在各处占据局部人数优势,这纯粹是送上门的肥肉,放心撕咬便是。
局势正如所料,呈现一边倒的姿态。陆家军仰首攻击,晋军俯视防御,原本应当是进攻方吃亏才对,可是前者死死地紧随溃兵追击,混杂着往山腰处奔跑,使得后者压根没有办法抵挡。蜂拥而至的人群,想要一一辨别哪个是友军哪个是敌军,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山腰的八千青壮主力,分为缝隙很大的四个长方形阵列,孔汾做不到如臂指使的指挥。兵士们也异常慌乱,还来不及思考,陆家军和溃兵就互相挟裹着冲入了阵列,他们只能毫无章法地仓促厮杀起来,完全凭借个人毅力支撑,是散兵而非军队。关键问题是兵力配置不均,有的地方已经被捣穿了防线数丈,陆家军的矛头可以从容做一个转向,迂回冲击仍在顽抗的别处晋军,来个腹背夹击。有的地方虽然还在坚守,可控制不了袍泽队列的四面漏风,早就被攻击者团团包围,如同瓮中之鳖。
看到这副乱象,孔汾愤怒地掷下头盔,露出面容大喊企图维护秩序,可他的命令哪里还管用?仓促组成的乌合之众,毕竟才只经历过一个月的粗糙军事行动而已,连鼓声、旗令都是勉强听懂,遑论其余。之前他们使用各种各样的欺诈方式,争夺防御者不足千人的乡邑、庄园,是凭借计谋而非战斗获胜。现如今战局不利,这群鱼龙混杂的军队只会变得越来越慌乱,耐不住伤亡和苦战。要不是还有新获自由、分得田地的高涨士气支撑,这群人甚至会就地土崩瓦解。
不到半刻钟的时间,青壮佃客们的心态撑不住了,有些人居然哭喊着跪倒在地,不停地乞求敌方的怜悯。可是陆典早有严令,陆家军也怨恨这群袭击了老巢的“贼人”,所以对待投降者绝不手软、格杀勿论,要用残酷的杀戮大肆报复,警示并震慑潜在的宵小之徒,便于未来对其他佃奴们的管理。看到这种姿态,佃客们才彻底死了心,即便打不过也只能咬牙苦撑着。经此战火催化,双方已经结下不可化解的死仇,再也没有人会抱着侥幸心理了。
之前晋军给佃客军委派过曲长、队长、伙长等名头,但因为不了解每个人的实际能力,只是按照仓促的临时民意推选。那样未经过战火淬炼的底层军官,在战斗中是难以服众的,大多数是平日里唯唯诺诺的“老好人”,才靠人情被推举担任。可是到了今日的残酷战斗中,上万人的生死悬于一线,佃客们自发地抛弃了这类军官,由悍勇者当仁不让地站出来挑头,三五成群地聚集起来自保,继而组成一个个数十人、数百人的精干小团体,仿佛浴火重生。这时候过度深入的陆家兵,反倒会被发了疯的佃客举着长棍短刀围殴,产生了不小的损失。正所谓困兽犹斗,既然陆家军要斩尽杀绝,佃客自然也摆出不死不休的架势。前者前期过于顺利而冲击太快太分散,犹如洒豆入锅般不能够聚合战力,后者倒是重新点燃了斗志,为了生存而激发出所有身体潜能,双方的厮杀状态恢复均衡。
可即便如此,客观实力上的差距也难以弥补,晋军的伤亡比率还是居高不下。好在佃客人数很多,陆家军又冲得快而分散,一时间不会被彻底吃掉,仍可僵持待变。然而这个时候,山巅上的晋军指挥部,居然开始鸣金收兵、指示撤退,让人们觉得茫然又惊讶。孔汾只得遵从将令,带着麾下的老卒们回退,而其他的战斗团体亦开始跟随行动,离开血腥味弥漫鼻腔的恐怖山腰,在这留下了起码上千具尸体。面对恢复抵抗意志的对手,陆家军也开始传令稳住阵脚、收缩阵型,不敢过分深入突击。双方的接触面逐渐脱离,中间出现了狭窄的“隔离”带。当然陆家军仍要进攻,只是要用密集严整的方式,往山顶进发。
“太惨烈了!”范芦于顶部感叹道,他有点心悸。
“别分心,去准备好你们的防御!”张轨严厉瞪了眼。
范芦、霍雄匆忙小跑而去,六千船工军准备应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