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轨望着青色的苍天长长叹息,其实他的心也并非木石,岂能对眼前的惨剧无动于衷呢?可这就是他迫不得已的苦肉计,除了小部分细节之外,大方向仍如预期进行。因为他很清楚,不经过真实而残酷的淬炼,佃客、船工是组成不了真正的军队,也无法和驻守建业的吴国精锐正规军抗衡。与其在未来更大规模的战争中可悲惨败、全军覆没,不如趁着这支敌军的规模有限,来给新军上一课,虽然要付出血淋淋的代价。慈不掌兵,他需要装作铁石心肠。
而且在复杂的人员群体中,还充斥着少数效忠于吴国,以及更多态度模棱两可的人。上层有陆祎父子等官员,底下也有心甘情愿喜欢给贵族当奴才的贱人,这是改变不了的本性。晋军每次攻破庄园,都要给佃奴们分田分财,用这份利益可以暂时吸引住后者,却保证不了真正的彻底忠心,倘若日后遇上需要苦战的局面很危险。这群人大体上觉得,晋军来了投降晋军,晋军输了重投陆家,不伤害切身利益就无所谓。可张轨就是要让他们经历这种局面,令其知道就算上了船就没有回头路,陆家军根本不接受“小人”的投降,双方在拼死血战中也积攒了刻骨铭心的仇恨。这个道理,还是他从晋吴交趾争夺战悟到的。
张轨把视线转向侧后方,陆家三百骑已经顺利绕到了山南,在小溪附近停驻。晋军提前设置了复杂的大片栅栏区域,使其不能直接踏着大路攻上山。骑督听见震耳的喊杀声,看到老弱的败退状,立功心切地带队冲入障碍堆里,努力却缓慢地向前挪动着。在这块地形里,骑兵的优势荡然无存。
“你率一千人去阻击,把马抢过来!”张轨快速传令。
“是!”苏骏、苏骐、苏骥三兄弟立刻行动。
与此同时,余勇犹在的陆家军步兵终于攻上了山顶,他们追逐着猎物般的溃兵,整理好了密集队列,原本准备和最后的敌人好好厮杀一场,彻底结束战局的。此刻非常像“抢滩登陆”,居高临下的晋军还有很大的优势,只要牢牢把位置卡住,让敌人爬不上来就行。
只是万万没想到,负责防御的船工兵竟然跑地比逃兵还快,他们如退潮似得分为左右两波沿着边线撤退,哗啦啦地将大片空地让了出来,只留下慌忙的背影。从山脚和山腰一路溃下来的败兵,则是从中间地带光脚赛跑,一分一刻也不耽搁。于是乎当陆家军谨慎又担忧地冲上山时,居然没有受到半点抵抗,就顺利地屹立于横山之巅了。
“我们,获胜了?”前排人跑得气喘吁吁,茫然站定。
“着火,着火了!”有眼尖的人,指着前方的家庙大喊。
“贼人已经狗急跳墙了,快去抢救,不准拖延!”陆典夹杂在人群里,踮着脚观察到远方的大火和浓烟,焦急地催促道。他理所当然地认为,是蠢笨敌将自认为必败无疑,要搞个最后的大破坏。这时候哪还顾得上思考,他挥鞭抽打着懒惰的兵士们,命其继续驱驰。
络绎不绝的陆家军仿佛鱼群,层层堆叠在“登陆滩头”,莫名其妙地刹车了一阵子,又在将官的鞭策下再度咬牙冲锋。如前所述,山上面早已铲平为平地,尽是微带点红色的潮湿黄泥。等到他们踏到上面时,忽然感到脚底莫名的松软,继而脚步变得沉甸甸得,迈动越来越吃力。
“淤泥?”很多人立刻意识到原因。他们虽然脱离了农业生产,却还是见识过佃客的辛勤工作,后者光着腿站立在肮脏的水田里,忍受水蛭和蚊虫的叮咬,脚部往往溃烂多疮。之前他们远观而没有近感,现在是踏踏实实体验到了,也理解了佃客为什么要光脚光腿,而且在田里挪动缓慢。
陆家军大多穿着鞋子,且不是贫民的草鞋而是漂亮的皮靴,此刻烂泥巴附着在靴子的各面上,还像滚雪球似得越沾越多,自然让他们抬脚都费劲。没过多久,前面的人已经慢腾腾如乌龟,半个小腿都陷入到泥淖里头,甚至要用兵器支撑、靠袍泽搀扶,才能艰难地继续行动。
微雨的天气,干冷的冬季,山田哪来这么淤泥?这自然是晋军的辛苦杰作。在等候陆家军从吴郡赶来的几天里,他们数万人都在从山南小溪提水,参与浇灌改造这片山丘的宏大工程。佃客们也许不懂得战斗,可对于干农活是得心应手,很快就把这里彻底打造为大陷阱。陆家军从山底下看,是压根不知道此处的地形已变,而且用燃火烧房引诱,不怕来敌不慌忙踏进来。
“豪族们贪婪地摄取田地,却压根不了解土地的特性。要骗得锦衣玉食之人,要战胜盔甲鲜明之辈,要用智而非硬取。”张轨如是评价道,也是按着这个思路布置的。他们费尽千辛万苦运水挖土,又故意错误布阵让敌人骄傲盲目,就是为了将其骗到精心准备的真正战场里来。
从边缘到中部,挖出逐渐下降的坡道,最中间是个巨大的圆坑,然后不停地倒水,用锄头、钉耙拨弄搅拌,就可以做出表面无害的淤泥陷阱。陆家军越往里头走,就会发现淤泥越深,最后变得寸步难移。后队还不知道前面的痛苦,仍在队友的背后推搡着,一步步迈入深渊。并且晋军还在示弱,直到这时仍然是做逃跑的表演,没有回过头来的意思。于是陆家军从上到下,都没有停下追击的想法,把泥泞难行当做“小困难”去克服,持之以恒地涌入泥坑。
为什么佃客军大多光着脚?其实缴获的物资不少,人手一份草鞋不成问题。张轨就是考虑到收尾阶段,提前下令让他们光着脚战斗,等到撤退到山上时,就可以较为顺利地从淤泥里跨过去。为了防止内奸泄露,张轨事先没有把战斗方案告知所有人,最怕的就是这群没有秩序的佃客军在溃败时四处乱窜,所以做了这个预判,起到的效果还不错。佃客们本就是在水田里插秧、除草弄惯了的,此刻在淤泥中依然如履平地,比较迅捷地通过了。而像船工那样的精干力量,就可以有序地从两边回撤,不必下达不穿鞋的古怪命令。
待到陆家军冲入大半的时候,两侧的船工兵忽然扭过头来,朝着来者横端起弩箭。他们在假装逃跑时刻意稀稀落落的走两边,拉开了长长的线条状,现在恰好位于左右,把来敌夹在中间。事先准备好的晋军预备队,加上部分残存战斗力的溃兵,也在张轨的带领下迎头堵截,充当“凵”字型阵列的中央底部。现在陆家军就像是个膨胀的球体,而晋军则是将其三面包裹的厚实皮层。虽然很多佃客船工没有受过专门的训练,可是弩和弓的差别就在于,前者稍稍学习就能掌握,可以用简易瞄准器端平瞄准,而不像后者那样考虑抛物线和风力。
再坚实的盔甲,再锋利的武器,也只有近距离接触才能发挥最大优势。困在泥潭之中的陆家军,完全没有预料到对方竟来个回马枪,被一批又一批的密集弩箭扫倒,真成了庄稼地上的待割稻子。他们没有办法结成盾阵,在淤泥中又行动不便,简直像是射击训练用的稻草人,只能用胳膊、刀剑作无用的遮挡。有的人勉强高高拔腿,用滑稽的跳跃姿态冲到晋军的面前,却被刺猬般的长矛阵驱逐、捅穿,连一点公平打斗的机会都没有。
血水、泥水、雨水,混杂成十分恶臭的河流,大部分陆家军就痛苦地倒在其中,被试图逃命的袍泽慌乱踩踏,嘴里塞满了淤泥,呛得厉害却爬不起来,慢慢地消逝生命。古代战争的即时死亡率不高,他们大多只是受了箭伤而已,可是结仇已深的敌人,打扫战场时是不会手下留情的,受伤就必死无疑。山脚处的势如破竹,山腰处的顺风追击,山顶处的形势扭转,把陆家军的整体心气给层层消磨。他们本以为可以一鼓作气,可还是被不停消耗精力,本就是凭借胜利的士气克服快要枯竭的体力,可现在什么指望都没了,完全泄了气。
“无耻,无耻之尤!”陆典悲愤地挥舞着宝剑,有心杀贼,无力回天。和很多人一样,他的靴子、衣裤都灌满了淤泥,此刻双腿连抬都抬不起来,沉重的铁片反而阻碍了行动,可又豁不下面子脱鞋解甲。亲卫们还算忠心,贴在旁边簇拥着保护,可是这样的扎堆聚集,只是加剧伤亡速度。
看到陆家军沦为这副惨状,那些佃客兵完全恢复了斗志和信心,此刻只想着为死难的同伴们报仇。随着张轨的一声令下,他们呐喊着冲入泥地,对付残余,以多欺少。本就习惯于水田作业的他们,在这种古怪的“战斗”变得如鱼得水,用灵活的动作取胜。有个披甲戴盔的部曲督,经历多轮箭雨的袭击,在甲胄的严实保护下没受半点伤,可最终力竭被三个佃客摁在泥地里,拽起头颅划开了颈部。有个举着长刀的猛士,疯狂地挥舞自卫了大半天,被佃客们远距离围拢着看戏,稍一停顿喘气就被前后夹击,面部被压在泥水里,冒出咕噜咕噜的气泡,不久就活活呛死。这绝不是武士的死法,可他们没得选。
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万余陆家军,就在这种可怜的氛围里土崩瓦解,农民用自己最擅长的方式打败了武士,也算是一种公平。还是有少数漏网之鱼,因为本身就站在后排,看到形势不对扭头就跑,逃得了性命。泥坑里剩下的人,最终则连意志都没了,各显丑态地求饶。
“我投降,不要杀我,我是名士!”陆典大喊着,颓然跪地。
刚冲上前的郑律、卫仪狠狠跺脚,恼恨失去了斩将之功。
轻装乘便屠全甲,绝地居然奏凯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