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底,吴郡郡治吴县,九门紧闭、万户萧条。
镇东将军顾裕,在威东将军陆典走后的几天里,体验了一把风云独揽的快感。府内的任何大事小事,都由他拍板执行,可不比往日受人制衡的舒坦。然而没过多久,陆续逃亡回来的败兵,报知了陆典战败的消息,才把他从安逸美梦中惊醒。初时顾裕还不肯相信,派出大量人手打探消息,可噩耗一个又一个传来。胜利的晋军不再隐藏獠牙,除了把陆家势力消灭殆尽,也向其他家族的各个庄园进犯,有时是假扮成吴军智取,有时是直接强攻突袭,把郡内搅得是鸡犬不宁,几乎没有安全的地方。过得是苦不堪言
更为可怕的是晋军的手段。他们打开各家豪族的仓库,把里头的粮米宝物均分给佃农们,并且把田地按照人头数均分,此举是在动摇豪族们的根基!须知无论胜败输赢,东汉以来的数百年历史中,再厉害的枭雄也得学会和地方豪族妥协,才能依靠后者确保统治。可晋军就是这么不讲道理,也并不准备摇身一变成为新的奴隶主,反倒是轰轰烈烈地分田分物,剥夺缙绅子弟的财富,根本不考虑日后的“合作”,给予升斗小民以实惠,而不索求任何回报。白花花的大米就这样分给穷人,这不是纯粹的脑子进水,造孽吗?
直到这时顾裕才明白,豪族之间不是竞争关系,而应该是联合同利。他的父亲就很有政治智慧,娶了陆康的女儿即他的母亲,这才是最有利于门阀的状况,组织起皇权都威慑不住的庞大亲友网。东吴和平的时间太久了,顾裕、陆典这样的二代人物彼此妒忌、轻蔑,俨然忘了还有外敌的存在。可是再想这些已经晚了,顾裕急急忙忙命三千甲士出城,把顾家的亲族们护送去首都建业,并且投书向朝廷请求援助,报称是大量敌军出现于境内,地方已无力扑灭。
陆家的陆逊、陆抗以统帅军队出名,而顾家则都是风流儒雅的文人,即便挂职武将也不过是虚名而已,并没有善于打仗的人。受其影响,顾家的私人部曲战斗力较弱,留居城内的也仅有六千人左右。面对迫在眉睫的危险,顾裕想到的倒不是励精图治、扩收丁壮、整训军队,而是每日虔诚地沐浴斋戒,向传说中的“张天师”顶礼膜拜,乞求天兵天将的下凡保佑。为防一个人的力量不够,他把城里的术士们都重金聘请过来帮忙。他郑重地换上八卦服装,亲自带领着这群稀奇古怪的家伙,从早到晚念诵着令人昏昏欲睡的道家经书。此事最大,对于政务和军务,他就都没时间理会,放任自由了。
张天师估计忙得很,没时间帮助这位无助的凡人。没过几天,浩浩荡荡的晋军就抵达了姑苏城外,将其四面围了个水泄不通。相对于横山之战时,他们的阵容实力又翻了一番,组建起了四万多人的战斗部队,还有一万多负责运输、后勤的老弱,声势之大让城内人胆战心惊。来者每日整齐操演的声音,让居民的屋瓦都为之震动。有的人担忧,有的人窃喜,众生各有心思。
张轨以经战火淬炼过的新军为基础骨干,又解救了深受吴郡大大小小豪族欺压的底层奴客,最广泛地发动潜在盟友相助,准备席卷三吴地区,对敌人放手一搏。得益于数次战胜的缘故,他们拥有了不少精锐的甲胄和武器,用于给那群骨干穿戴,大大提升了战斗力。其实早在横山战场上,佃客们在反败为胜后,就争先恐后地去抢夺死人的皮靴、衣服和刀剑,毫不嫌弃地“物尽其用”起来。要不是军纪森严,恐怕还要互相殴打抢夺。
这并不丢人,而是常态。在这个生产力还落后的时代,尤其是坞堡经济取代了城市经济的魏晋倒退时期,物资的紧缺性不言而喻,绢帛就是胜于货币的一般等价物。武士家里,一套精钢打造的盔甲是代代流传的宝贝,和西方中世纪的情况半斤八两,一个精工铸造的刀剑是难得的利器,就算变穷了也绝不肯卖人。贫民家里,一套被子可能是祖传上百年的,缝缝补补还能当传家宝,一件衣服也许是全家人合穿的,今天谁出门就穿上遮羞。就算到了四百年后的唐朝,《石壕吏》里所说的“有孙母未去,出入无完裙”,也是底层百姓的日常。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伤亡,也是为了吸引建业和江防敌军的注意力,张轨没有急于让部队强攻,而是保持着引而不发的威慑状态,先热闹几天再说。他派出大量重获自由的佃客,穿着从各坞堡仓库发放的锦衣彩袍,在每个城墙段来回招摇、大肆显摆,向城内人做着最有效的直观宣传。“无论是何身份,参加晋军就人人平等”,这些人日复一日地宣扬着,以触动居民们麻木的心。其实处于压迫阶层的人,即豪族及其亲信,就算在这样的大城中也还是少数,更多的是供其驱使的奴仆和小卒。如之前所提及的,东吴时期的世袭领兵、奉邑、赐客等制度,加速了江南地区的豪族疯狂扩张,中原地主的主客分租大概是五五、六四的比例,已经是压迫非常严重,而这边则达到了极限的八二、九一比例,简直骇人听闻。(参考《魏晋南北朝经济史探》等资料)。那些饱受欺压的底层人,看到城外同类翻身的样子,岂能不羡慕?想起主人的作威作福,岂能不愤恨?
第三天清晨的时候,张轨派出使者到东门交涉。守军警惕观察后惊讶发现,来者居然是顾家本族的顾穆,如今穿着破旧的布衣,劳累得瘦了不少,被郑律、卫仪一左一右看押着,眼神萧索地打量着城头。于是乎顾裕闻讯赶紧过来,看望不逢面的堂兄。这种时候的相见,倍觉凄凉。
二人对视良久,依然相顾无言。按照辈分,顾穆是东吴丞相顾雍之子,顾裕是顾雍之弟顾徽的儿子,血缘还是比较亲近的。但顾穆明显是被挟持而来的,除了朝着堂弟点点头,其他任何表示都没有,拒绝配合晋军。可是他不肯行动,监视的人却耐不住了。
“你不劝降,难道不为家族考虑吗?”郑律推搡道。
“我若劝降,你们会不再分田散财?”顾穆反问。
“那可不行,汝等本就不该占据!”卫仪呵斥说。
“对啊,那我还有什么可说的?”顾穆不屑闭眼。
“城上的,听仔细了!”又僵持半天后,郑律无可奈何,又不想就这么惨淡回去,于是乎自己大声喊道:“你们吴国的伪主孙皓、广州刺史滕修等等一大批文官武将,包括你们眼前的这位顾太守,都是我军的俘虏了!顾将军,汝等要是不趁早乖乖归降的话,就先把你的堂兄杀了!”
“别,别,有话好说!”顾裕低声下气地拱了拱手,主动退让说:“各位英雄豪杰,我也不知道你们是谁,又是来吴郡做什么,可顾家完全没有招你惹你啊!要是需要田产奴客的话,你们应该抢的差不多了。要是需要其他财宝,尽管开口便是!放了我的家人,去别处闹腾吧,我绝不追击!”
“看看吧,这就是门阀,家、国界限清晰。”卫仪评价。
“只要开城投降,我们不伤人性命!”郑律回应。
“英雄啊,你这就为难我了!要是穿着便服、不带兵器来,我一定招待得舒舒服服。可是你们拿着明晃晃的刀剑,杀气腾腾地站在门口,我们岂敢轻易放入?还望体恤我的无奈,想要什么尽管开口,我竭全郡物力提供。”顾裕放低了姿态,卑躬屈膝地说道。
“若不是披甲带刀,你这位豪门贵胄,岂会平等地和我们说话?”卫仪拿出刀剑示意,直接戳穿道:“再说了,你有的不过是一个姑苏城而已,哪里来的全郡?反之,吴郡的大半子民,此刻都在箪食壶浆、迎接我们呢。”
“那就请手下留情,放过我这个小城吧!”顾裕恳求。
“难道你就不管你家皇帝了?”郑律叉着腰问。
“陛下吉人自有天相,非我凡人可救。”顾裕答曰。
“无耻至极。食君之禄,反不如匹夫。”郑律骂道。
耗了许久,无论来者怎么软磨硬泡,顾裕就是抱着“要钱可以、要城不给”的态度,以灵活的家国立场求自保。而顾穆更是摆明了,要干脆地牺牲自己,不去拖累家族。因为他很清楚,像顾、陆这样的豪族只要留着一口气在,就能凭借着数百年的积累重新崛起。在他们的逻辑里,家族利益至上,而在保证这条的前提下可以忠君报国、适当邀名,最后才是某个个体的性命。
“城上的诸位弟兄,看到你们这位‘将军’的嘴脸,难道还是麻木忍受、无动于衷吗?你们到底是在为谁守城?孙氏朝廷?吴郡顾陆?反正一定不是为你们自己!”卫仪忽然转变了对象,对充当了半天背景板的守城士卒们,认真地分析道:“为孙氏朝廷?它残暴不仁、腐朽不堪,皇帝孙皓已经被生擒活捉,被推翻是迟早的事。连你们的顾将军这样吃俸禄的都明白,要对它果断放弃,何况汝等无关之人!吴郡顾陆?难道你们觉得被他们统治是幸福,‘八二分租’是善政,高低贵贱是天生,还想要子子孙孙都为之奴役吗?牛马被鞭挞狠了,尚且知道要哼哼几声撂挑子,身为人反倒还不如它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