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从来不是舞台上的冠冕堂皇者所决定的。秦国派遣五十万大军万里迢迢下岭南时,韩信在忍受胯下之辱,英布于骊山当苦役,都是人们懒得搭理的庸碌无名之辈。王莽在长安朝廷里做天马行空的宏伟空想时,王匡、王凤(绿林军创始人)还在南方的野泽深山里头啃树皮草根,饿得差点活不下去。千千万万的底层百姓,不会是没有感情和想法的“npc”、配角、背景板,不可能身为下属就忠心耿耿,不可能奉了命令就坚决执行,他们也会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和个人抉择。只是上位者很少尊重,而他们的机遇十分难得罢了。
这些人的想法,卫仪愿意懂,这些人的感受,卫仪会尊重,这就是他和顾裕的关键区别。卫仪可以拍着胸脯,骄傲地告诉那些守城的军民,自己的主将从来是亲临战阵,自家的军队一律平等,这是骄傲的门阀子弟们绝对不给的。更重要的是,他们能给予实际的当前利益和美好的未来承诺。种田者理应吃得起白米饭,养蚕人理应穿得起锦绣衣,劳动者的权利是天经地义的。
被长期忽视、压榨、欺辱的军民们,听得这番振聋发聩的实话,不可避免地骚动起来。经过几百年的沉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句话带来的平等思潮,根植于每个中原人的心里,这一点和讲究血统上千年的西方完全不同。除了少数忠心当奴才的亲信部曲,大部分人都是不屈于现状的。这股力量被压制很久,却犹如堆积如山的干柴一般,半点火星就能燃照黑夜。
“胡说!”顾裕浑身颤抖,警惕地张望着左右,低声让护卫们守近一点。自家包括其他豪族家,对于佃奴的盘剥程度如何,他心知肚明。只是长年拣选了部曲兵充当打手,吃饱喝足并练得身强体壮,才用暴力压制住面黄肌瘦的佃奴们。他们这群不劳而获者,虽然华贵俊美,却是寄生硕鼠。
“晋军此来,并非取而代之,而是特为解救大家!只要忠心归顺,就能公平分得此辈霸占的膏腴田土,十年内无须纳粮服役!不信且看看,那些分布于各庄园的穷苦人,是不是也穿上衣服吃上肉,有了自己的房土?莫要为仇人作爪牙,白白送了性命!”卫仪继续煽动着情绪。
“赶走,赶走他们!”顾裕无法忍受,咬牙吩咐。
“将军,这么赶走啊?”亲信也很无奈。
“用箭射走!”顾裕伸出左臂怒指道。
“可是你的兄长顾太守在那。”亲信妄图劝说。
“我让你射,让你射!”顾裕抢过一张弩,可是缺乏专业知识,胡乱折腾半天还没有扣上箭,气得直接摔到地上,重重喘气瞪着左右。示范不太成功,可意思表达到了,亲信们连忙弯弓搭箭,忠心耿耿地表现起来。但他们还是颇有智慧,故意歪歪扭扭假装瞄不准,以防真把顾穆给伤了,愣是将人放走。
在卫仪的“疯言疯语”威胁下,别说是堂兄弟之亲,就算是父子之情也顾不上了。在赶走了三人后,顾裕已久很是担心士卒们的心理情况,于是乎召集大大小小的部曲,颁布了更为严苛的军令,以扼杀反抗苗头。城里的军民,但凡有敢于动摇军心的,一律就地处决,家产全部抄没。
可是直到这地步,顾裕仍然认为军民保护自己是天然义务,不值得给予任何犒赏。在几个部曲头目的反复劝说下,他才咬牙从指头缝里抠出点好处,即每户发放两升米、一丈布,并高调地派人去全场大肆宣布。在士兵的监督下,人们不得不表现地开开心心、谢天谢地,实际上嫌恶至极。
可是等到次日,晋军居然又给顾裕出了难题。这次换了栾琼、冯旷两搭档,押送着一个谁也不敢阻拦的人来劝降,那便是东吴的皇帝孙皓!虽然后者这段日子过得凄凉惨淡,可终究还是享受了不错的衣食住行,只要披上压箱底很久的破烂黄袍,还是那么光彩夺目。这里是吴国腹地,孙皓的御驾经常驾临巡视,人们对这副装扮十分熟悉,一眼就认出来。
顾裕下的驱逐令,这回就不管用了,任谁也不敢拿弓箭对着皇帝,哪怕是个已沦为囚徒的狼狈皇帝。纵然孙皓披头散发、神疲面垢,可是当他仰起头的时候,那份余威依然能让所有人畏惧。这种长年累月积累的压迫和恐惧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消除的,不少军民下意识地直接在城头跪拜高呼。
栾琼当众声称,说是晋军以宽大为怀,准备释放孙皓到姑苏城里,此话引起了轩然大波。按照表面上的法理来说,即便门阀们事实上割据,可还是承认孙家皇帝是共主,对“皇帝要入自家城”这个要求岂能说不?当着全城军民的面,顾家会怎样的对待名义上的皇帝,很大程度上就决定了,百姓将来会如何对待顾家这个名义上主人。这种以下犯上的例子要是开了,犹如扯下了君臣之间的遮羞布,那整体的道德崩塌就无可挽回。
晋军抛出来的绝顶难题,终须顾裕来解决。可是他悄悄摸摸地左看右看,几乎是把头皮给挠破了,也想不出个合适的办法来。放孙皓入城?后面尾随着的数千晋军可不是吃素的,能够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鼓噪入城,依赖人数优势迅速控制局面,他辛辛苦苦守护的家族地盘就彻底没了。拒孙皓入城?光是看着皇帝那幽怨的眼光,顾裕就知道万一对方摆脱困境,自己会遭遇怎样的下场。他思考着千奇百怪的死法,不停地打着寒颤。
“那是贼人假扮的!”再三思忖后,顾裕厚着脸皮宣布道:“我早就得知消息,陛下乘坐海船去了广州求仙,至今还没有回来呢!千军万马庇佑的圣明天子,岂能会被捉来眼前?大家不用担心,尽管守好咱们的城池!”
孙皓冷漠地望着城头,可顾裕再后怕也要一条道走到黑了。
听到顾裕睁眼说的瞎话,军民一片哗然,到处窃窃私语。众人心中仅存的那么点家国观念,就随着这句话而灰飞烟灭。吴国?谁的吴国?还不是王侯将相们的吴国嘛!他们此刻亲眼见证,连顾裕都不在乎社稷存亡,孙皓的命运也不由自主,还坚持什么呢?晋军又不是洪水猛兽,何苦来哉。
“擒拿顾裕者,赐田三十顷!”栾琼趁机嚷嚷。
“主动归降可以分田,抗拒者后果自负!”冯旷亦喊。
一声声刺耳的噪音,如阴魂不散。但是顾裕没有枭雄胆气,不敢真的下令对孙皓动粗,只好任由其聒噪下去。晋军依照张轨的指令,秉承着“攻心为上”的思路,发动成千上万的人肉喇叭,继续于城外闹腾。相信这动静会尽快传到建业,按计划吸引来吴人的主力军。
为了应对并稳住人心,顾裕索性豁出去了,把每户“两升米、一丈布”的奖励,提升到“五升米、三丈布”,虽然和晋军“分田”的诱惑相比还是远不能及,但已经是他的极大诚意了。他勒令部曲们增加巡逻班次,强化对每座城门的控制,预防晋军打进来。
做完这一切后,顾裕暂时忘却世俗的烦恼,回到了自家宽敞的住宅里。最疼爱的小妾南云,还有最亲信的小厮丁缶,贴心地为他更衣并捶背。前段时期,老母和妻儿已经被他派遣甲士护送去京城了,眼下他能够继续信赖的,唯有眼前这两人了。只盼着京中人物,能快些派出援军来救场,他已经因这几天的事精神压力过大,即将撑不住了。
“去,把张天师祀房的香添满了,我晚上要连夜求祷。”顾裕叹了口气,又板着面孔严肃吩咐道:“还有,从今天开始,任何部曲和家丁,不得踏入内堂半步!要是有紧急情况,要先行通禀于你们,我才可以召见。让大伙打起精神来,遇到可疑的人立刻格杀!”
南云和丁缶面面相觑,完全不理解平日里“超凡脱俗”的顾裕,怎会忽然变得这么“孤僻”,却也只好满口答应,去把服侍的下人们驱赶到外堂。他们哪里知道,顾裕已经预感到了人们心中逐渐腾起的火苗,不得不多疑谨慎起来。这颗宝贵的项上人头,可不能轻易让贪财之辈拿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