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始十年腊月,建业城里的昭明宫里,万物都笼罩着悲郁的气息。宫女和宦官行色匆匆,当值的卫士忧虑走神,经常有人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孙皓那号称多达万人的嫔妃、采女,都在悄悄谋划着自己的退路,把值钱的东西打包装着,随时准备溜走。就连花园里种植的奇花异树,以及豢养的飞禽野兽,都没人再尽心打理,寒冷的天气里冻坏了不少,整个宫殿都显得十分破败。
清冷的主殿内,尚书令熊睦、尚书左丞施训,尚书右丞丁忠、中书令弘璆、中书侍郎葛悌、中书侍郎许尚这六位官员,分别代表着主管行政的尚书台和负责诏令的中书省,凑在这里紧急开会。和魏晋一样,东吴名义上还有品位更高的“三公九卿”虚职,但实际朝政是把持在这两个台省手中的。
南方的冬天很湿冷,尤其是这种靠着江边的城市,空气中的水分如一颗颗冰粒般,渗得人瑟瑟发抖,冷入骨髓。他们几个高官穿着锦帽貂裘,凑近了身子围坐,可还是耐不住冻。本来应当点些火盆取暖的,可是当值的宦官们不知道跑到哪去嚼舌根了,偌大的房内愣是没有下人服侍。
贵人都自矜身份,宁愿保持着毫无意义的尊严,也不肯去从事“贱俗”之事,硬撑着抗冻。沉默半天,最后还是比较年轻的葛悌看不下去,叹了口气去收拾木炭,费了半天劲抬来三个烤火盆放在中间。那群老朽们赶紧摩拳擦掌、呵手哈气,舒服地享受着来之不易的温暖,却没有一个人道谢。
“连关乎己身的小事都自私如此,舍不得动手移步的辛苦,何况对于江山社稷?和这群人商议救主报国,恐怕是痴人说梦罢了。”葛悌感到由衷的绝望。他虽然内心也不喜欢孙皓的倒行逆施,可还是真心感谢被提拔重用,对朝廷是有忠心的。可和这群尸位素餐者为伍,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这个台省主官不堪大用的局面,本身就是孙皓自己造成的。他之所以选择这些庸碌者担任朝政要职,本身就是害怕有能力者威胁自己的皇权,所以精挑细选出来这些无能、无胆、无声望的老家伙们凑数,只需要乖乖地传达皇命即可,包括葛悌也没太大本身。孙皓实际重用的是位卑权重的职事官,跳出传统的官职框架外替他掌权,例如司市中郎将陈声、三郡督何植等等,并且经常打压旧人、更换新人,防止尾大不掉。可是善用制衡手段的孙皓,哪里会料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成为俘虏,竟然真让这群人来掌控吴国的命运呢?可是后悔也来不及了,东吴事实上已经群龙无首,凡事只能仰仗天意了。
六个人平日里就互相瞧不太上,这时更是互相懒得搭理,就那么沉默着对视着,以等待主角何植的到来。目前整个建业城中,唯有何植这个皇亲国舅,既是掌握这一带最高兵权的“三郡督”(丹阳郡、吴郡、会稽郡,以及各个典农都尉,涵盖了整个京畿地区),又是兼着“侍中”这个内廷高职,还是孙皓临行前托付的朝廷主事人,名正言顺地主持朝政。孙皓被俘、吴郡动乱的消息,不久之前已经传达到了建业,引起了城内官民的大片恐慌,是军队用强硬手段才勉强镇压住,可还是无法抑制人心的散漫思乱,比如宫中的萧条现状就是一例。各署的高官们慌乱却没有主意,最后还是拖延到了今天,才由何植组织起了这场会议,来决定如何应对困境。不过这位正主误了约定的时辰,已经晚到很久了。
“各位同僚,有没有买米门路?”中书侍郎许尚忽然开口。
“有需要可以找我,一匹绢换一斗粟或米!金子按价格折算,不收大泉钱。我家窖藏很多,买多少都可以商量,恕不还价。”尚书右丞丁忠伸出食指,当空摇了摇。他的要价倒也不是太狠,眼下人心惶惶的都城里粮价暴涨,这是比较合理的涨幅。他是拥有附近庄园的本地籍贯,其他五个都是根基地不在此的外乡人,所以家里的存货有挺大的差别。两汉以来的官员,俸禄原本是发放实物的,比如两千石米等等,可是孙皓在位的吴国,大量铸造面值远高于价值的“大泉钱”敛财,例如“大泉五百”、“大泉当千”,所以没人要这种钱。
“那我买个五百石,应应急。”许尚囊中羞涩。
“给我留上两万石,明日前自然奉上绢帛交换!”已近八旬的中书令弘璆,因老迈而闭目养神许久,听见这话急忙睁眼喊道。他虽然家里积蓄很多,但是在目前慌乱的情况下,自是来者不拒,要用财物多换粮食。看到连他都带头了,其余的几个官员都放弃了矜持,争先恐后地要粮。
越是战乱动荡的时期,粮食的价值就越高,乃至于没有上限,这是他们经历过汉末得到的血泪教训。三吴地区是整个吴国的后方粮仓,现在“贼兵”把那里捣成一团乱,仓库的存粮都给百姓发放干净,明年的窘境可想而知。建业是京城,居住者多是士兵和市民,没有三吴的持续输血,他们很可能面临饥荒。官员们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囤粮既是自保也是求富。例如《史记》记载,秦朝末年时任氏的发家之路:“秦之败也,豪杰皆争取金玉,而任氏独窖仓粟。楚汉相距荥阳也,民不得耕种,米石至万,而豪杰金玉尽归任氏,任氏以此起富。”
“唉,贼势猖狂,真不知该如何抵御。”尚书左丞施训说。
“据说是晋朝人乘着海船来偷袭?”尚书右丞丁忠道。
“谣言纷纷,莫衷一是。然而可以知道的是,顾陆两族的老巢被抄家了,贼人确实有几分能耐。我们理应集结精兵,快速围堵歼灭,以防他们造成的损失更大。弘令君,你觉得呢?”尚书令熊睦倒还算尽心尽力。
“别问我,七十古稀、八十耄耋,我都是快要退位养老的人了,是战是和都无所谓,你们年轻人去折腾吧。”中书令弘璆抱着事不关己的态度,重新闭上了眼睛假寐小憩。对于他来说,统治者是谁都没有关系,别影响他的余年富贵就好,颇有待退老人心态。
“照理来说嘛,我们应该趁早决定。”中书侍郎许尚,是个比较稚嫩的官员,善于逢迎谄媚而上位,其立场非常灵活。他瞧了瞧没有外人,低声建议道:“东吴毕竟就是个蕞尔小邦,迟早要被晋国所灭,何况陛下已经是个囚徒了,还徒劳地为之坚守作甚?干脆趁咱们还占据着高位,带着全城和平地归顺过去,不仅能保住性命,还能为后人留下富贵!届时凭咱们的资历和功劳,官位各自降低一档,混个太守或者九卿,也不是难事。”
众人互相打量着,都有点心动却不好意思接话。
“都怕什么嘛?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嘛?刘表的儿子刘琮,刘备的儿子刘禅,都是势穷而投降,臣属们都能封侯当官,待遇也不差。”许尚唉声叹气,推了把边上的弘璆和葛悌,又道:“我们现状艰难,太子孙瑾才九岁,其余的宗室被陛下几乎杀光了,还能有谁能挑起东吴的大旗?要是真让晋国全军打过长江,你我做了身不由己的俘虏,那时再投降可就迟了,说不定连家产都保不住,要被乱兵和匪徒所劫掠!现在尚书台、中书省联手,在局势未崩溃之前主动投降的话,我们就有最大的被笼络价值,能卖个好价钱。要是哪个机灵鬼抢了先为晋军带路,你我连口热汤都喝不上,更是可惜!”
“我宁愿归隐山林,也不卖主求荣。”葛悌表态说。
“许侍郎讲的还是有道理的,机会难得。”施训却欣然点头。
“卖身保家,就当是吴国给我们的遣散费。”丁忠也很赞同。
“至少先打一仗,打不赢再说吧?”熊睦于心不忍。
弘璆依然闭着眼睛,不反对也不同意,完全置身事外。
和这样一群虫豸合作,岂能治理好吴国?葛悌在心中不住叹息,他只能把希望寄托于外戚何植的身上,因为后者和孙吴政权利益高度绑定,于公于私都得保护竭力好社稷。他听着同僚们无聊的“理财探讨”,翘首以盼救星的到来,半个时辰后终于如愿等到。
“诸位,我遇上点事情来迟了。”何植大踏步入殿。
“何都督!”六个人连忙回到席位,恭迎国舅。
“我刚刚把孙楷三兄弟,还有孙震抓了起来,狠狠地打了一顿!然后遣送去牢狱,又派兵把他们家人都软禁起来,其军中亲信都按名单抓捕,故而耽搁片刻。”何植一边轻描淡写地说着,一边笑眯眯地就位入席。天大的事情,在他的嘴里,好似吃饭喝水之简单。
众人直接就惊呆了,正喝水的熊睦差点呛死。
“敢问都督,他们犯了什么罪?”弘璆颤颤巍巍地发问。
“那倒还没有,风平浪静。”何植摇了摇头。
“这是为何抓捕?”葛悌急得又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