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羡之北,巢湖之西,晋军在此停顿已十天。
陆氏家族的男女老少,疲惫地忙活完了一天的劳作,各种回去休息。营地的设施非常简陋,不可能有单人帐篷,通常都是十余个人挤在一起,他们也免不了。陆玉、陆嘉两个女子,是和几个俘虏眷属挤住在一间。和往常一样,她们没有什么交流的力气和兴致,洗洗漱漱后就各自入睡了。
天气寒冷无比,被子是稀缺物,人们得合着盖。而且这么多人同住,或大或小的鼾声此起彼伏,睡眠差的人很难忍受,陆嘉就是这样。她每天都睡得很少、吃得更少,完全是依赖着晋军不虐待俘虏的纪律,白天偷懒混着度日。今天她更是难熬,因为马上就是她的生辰了,思及往日的幸福,恍如隔世。
就在陆嘉拭泪无眠的时候,侧卧的她忽然注意到,帘幕外有几个黑影闪过。营地的篝火是连夜烧的,故而可以借着火光观察,初时她还没有在意,可冷不防帐幕被掀开,一群陌生男人冲了进来。她刚来得及发出“啊”的惊呼,就被闪着亮光的刀刃架住了脖子,立刻吓得不敢作声。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其他的女子也被惊醒了。然而在持刀的八人威胁之下,谁也不敢动弹,只能惊恐地互相对视着,猜测着对方的来意。那群家伙简单又直接,拎着刀把她们驱赶到了一堆,把刀身当做镜子使用,轮流检查着“战利品”的容貌,发出禽兽般的咯咯笑声。
“大哥,要不你先?”一个识相的家伙低声提议道。
“放心,有福同享!”被喊的人狰狞笑着,脱下衣裤。
此刻就是再傻的女子,都明白这群败类的用意了。可是她们哪有反抗的能力和办法?这是个噩梦般的夜晚,陆嘉不停地哭泣求饶,可是被这群陌生人轮流欺辱,喉咙都哭哑了。其他的人亦然,她们曾经是住在高门大院的大家闺秀,却沦落到了这般凄凉无助的境地,不得不在军营里干着苦活累活。现在更甚,在明晃晃的刀剑面前,她们连最后的尊严也保不住了。一直折磨到了黎明,闯入者才心满意足地打着哈欠,勾肩搭背,狂笑而去。
绝望至极的陆嘉,没有办法再忍耐这种屈辱,在犹豫了刹那之后,就冲出帐篷去了湖边,尖叫着投水而死。这声音刺破了军营的宁静,没几个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的同伴们原本还觉得玷污了名誉,地想要忍辱负重,可是因此行为无法隐瞒下去,只能在赶来家人的询问之下,如实告知。
陆嘉的父亲就是威东将军陆典,兄长是喜好谈论隐逸的陆放。闻听这个噩耗之后,两个大男人痛哭流涕,坐在湖边上痛不欲生,任谁都搀扶不起来。等到女儿的尸体被打捞上来,陆典更是恨得浑身骨头咯咯作响,大吼着要把仇人碎尸万段。他是个败军之将,但也是个父亲、是个男人,岂能忍受这样的打击?几个晋兵走近劝说,都被他抡起拳头乱打,差点惹来报复。
大多数人都懂得善恶是非,得知了事情的始末缘由后,不会计较陆典的失态,反倒是在想尽办法安慰。换位思考,谁不心疼自家女儿?但还是有少数幸灾乐祸者,带着仇上、仇富的心理,聚在旁边看热闹,尤其是曾隶属于陆家的佃客。他们的想法很简单,就喜欢看别人戏剧性的身份落差。
“无论如何,要找他们讨个说法!”陆放挥拳道。
“对,决不能就这么算了!”陆机、陆云兄弟附和。
身为老父亲的陆典,更是做好了只求一死的心理准备,抱着女儿的尸首朝中军帐走去。沿途的晋军面带同情、低声议论,纷纷自觉地让出路来,甚至帮着驱赶看热闹的闲杂人等。陆家人走到大帐跟前,笔挺地站直了身子,齐声喊着“杀人者死”、“犯法者死”等口号,坚决要为亡者讨说法。
负责安保的几个亲卫,走近前询问了事由,都觉得此事大大不应该。然而一时半会无法处理,张轨又在忙着和周况、范芦等人探讨军务,他们实在是不想去通报搅扰。可陆家人完全铁了心,声称不得到公道就要绝食对抗,怎么劝说也没用。到底还是高涤心软,咬咬牙独自闯进帐。
张轨等人现在确实很忙,正在里头缜密商议着行动计划。要安排五万人的衣食住行和吃喝拉撒,要面对孤悬敌境的客观劣势,要进行敌情变化的动态判断,要处理下层请示的大小琐事,早就让他们揪心不已、连夜难眠。统帅大军作战不止是脑力活,更是个折磨人的体力活,所以古今将帅常常头疼于自身的身心健康问题,他们此刻面临的还只是相对的小儿科。但是看到高涤冒昧进来,张轨即便又烦又累,还是控制住脾气,保持耐心地让其说话。
“怎么又是这种事情?军中为何有真么多的败类?”听完后,张轨苦笑着抱怨道:“我们已经反复严令,凡是奸淫掳掠者杀无赦,可这类事还是层出不穷!军纪已然崩塌成这样,要是再这么搞下去,我们光是处理每日的纪律纠纷,都忙不过来。严刑加厚赏,难道就管不住吗?”
在座的将领、官员们面面相觑,都无法否认当前局势的严重性,陆嘉的事情并不是孤例。在辗转吴郡的这段时间里,军队的扩充源源不断,而军纪散漫事件更是越来越多。受解救的佃客里头,不光有淳朴善良的老实人,也有磨牙吮血的中山狼。后者内心里其实并不是真恨鱼肉乡里的豪族,而是恨自己不是作威作福的豪族,抱着“取而代之”的想法,并私下里按这个逻辑践行。
随着晋军阵容的扩大,中途主动加入的人也变多,其中不少是抱着各式各样的私心,例如想得到分田散财的好处,或者想要趁乱过把抢掠豪族的瘾,混在庞大的队伍里充当蟑螂硕鼠。晋军对于此,既是难以筛查,也是无法阻止,只好不停地收纳新人。如此情况下,交趾旧兵才三千人,横山之战拣选精兵不过一万人,其他的三万多人都是这样的散漫新附者,军法可不就日渐松弛嘛。
今日死的陆嘉,还是比较有身份的人,才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实际上这类事情每天都在发生!混入晋军的兵痞,只要拿着刀剑上门,谁敢赤手空拳地与之搏斗?大多数受害者只能忍辱偷生,还得为了保证自身和家人的安全,悄悄地不说出去。沿途的村落百姓,其实被祸害得更甚,因为他们连告状的机会都没有!不少新兵会溜出军营,凭借武器去欺男霸女,乃至于杀人放火,对方只能吃哑巴亏。晋军里面有良心的将校,都无从得知这些消息,也管不过来。
“我前几天检阅军队,发现问题着实不小。例如有某个‘部’,在册人数五百一十三人,实际人数却是四百三十七人,中间的差额究竟在哪里呢?呵呵,居然是随军携带的女子!他们用参军时获发的财物,招诱沿途的女子,让其装扮成男人的样子随军,以供夜晚的欢趣!再比如另一个‘部’,那就做得更加夸张,每个人都带着瓶瓶罐罐,装的辎重车是其他部的十倍不止。为的是什么呢?居然是私自去民间抢来的东西,连饭釜都舍不得丢!张将军,咱们这样的军队,还有什么战斗力可言!”周况联想到近事,愤愤不平地抱怨道。在这支大军中,他专门负责后勤和纪律的指挥,早就觉得忍无可忍。
“那最终怎么处理呢?”张轨叹着气问道。
“还能怎么办?口头训斥呗!被藏匿的女子个个声称是自愿追随,抢来的货物又没办法物归原主,我还能怎么办?眼下带兵的军官都是老卒,我一个入伍不久的降臣,难道还有办法一一治罪吗?要是真严厉了,指不定就被谁摸黑冲入帐篷杀了,还找不出是谁干的。”周况苦于此很久,确实怨言很多。
张轨瞧了眼一言不发的范芦,后者惭愧地低下头去。就算是晋军的将校,在长途作战后也有生理上的想法,又有了地位和财物,就想尽办法地寻找合适的异性,结一段露水姻缘。他们做的其实和施暴的兵痞没啥本质区别,只是明面上看着光鲜一点,行为上说得过去而已。除了张轨,几乎人人都有了“临时妻妾”,就连孔汾都私下养着。这种行径毕竟还算文明,所以张轨不会去深究。
这事并不是东方特殊。譬如后世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号称正义的美国大兵,也在用军队发放的巧克力、丝袜等物品,去讨好结交德国甚至是己方盟友英、法、澳洲的女子。比如,英国1939年至1945年出生的530万婴儿中,三分之一是私生子,其中相当一部分是美国大兵留下的。
号称仁义者,就能免俗吗?非也。有“白袍将军”美誉的陈庆之,率领南梁军队传奇北伐,能力和德行都是当时顶尖之辈。但他自己也对属下直白说,“吾至此以来,屠城掠地,实为不少,君等杀人父兄,略人子女,又为无算。”而着名的悲剧人物李陵,麾下军队的状况也好不到哪去,“关东群盗妻子徙边者随军为卒妻妇,大匿车中。”士兵们一边打着匈奴,一边陷于温柔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