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南后宰门街的老槐树底下,曾摆着个扎纸人的摊子,摊主姓林,人称林瘸子。摊子上的纸人做得活泛,眉眼带笑,衣袂飘飘,可老街坊们都绕着走——没人敢买林瘸子的纸人,都说他的纸人,是拿生人八字糊的,夜里会睁眼。
我叫陈念,打小在这条街上长大,听着林瘸子的传闻长大。那年我十九,刚辍学在街口的杂货铺当伙计,每天守着铺子,看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看林瘸子坐在槐树下,佝偻着背,手里的竹篾子翻飞,不声不响地扎着纸人。
林瘸子的摊子很简单,一张木板凳,一个竹筐,筐里装着五颜六色的彩纸、细竹篾和浆糊。他扎的纸人,男的穿青布衫,女的着红袄裙,还有纸马纸车,纸丫鬟纸小厮,样样都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尤其是纸人的眼睛,用墨点得黑沉沉的,你站在哪个方向,都觉得它在看你。
杂货铺的王掌柜常说:“那林瘸子,年轻时是个好手艺人,可惜心术不正。”
我问不正。”
我问他怎么不正,王掌柜却摆摆手,不肯多说,只叮嘱我:“夜里关铺子,别往槐树下瞅,听见啥动静,也别回头。”
我嘴上应着,心里却满是好奇。
那年冬天来得早,刚入十一月,就飘了第一场雪。后宰门街的青石板路被雪盖得发白,老槐树的枝桠上积着雪,像挂了一串串白灯笼。林瘸子的摊子还在,他缩在一件破旧的黑棉袄里,手里捏着个没扎完的纸人,纸人的半边脸已经糊好了,是个姑娘的模样,眉眼弯弯,竟有些眼熟。
雪越下越大,街上没什么人。我关了杂货铺的门,正准备回家,就听见槐树下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鬼使神差地,我停下了脚步。
雪光里,林瘸子正蹲在地上,手里拿着一张黄纸,嘴里念念有词。那张黄纸,我认得,是生辰八字帖。他把黄纸揉成一团,塞进了纸人的胸腔里,又用彩纸糊了层外衣,最后拿起毛笔,蘸了墨,小心翼翼地给纸人点眼睛。
“左眼观阴,右眼察阳,魂归此处,莫失莫忘……”
林瘸子的声音很轻,却像冰锥子一样,扎进我的耳朵里。我吓得浑身发冷,正要转身跑,脚下却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扑通”一声摔在雪地里。
动静惊动了林瘸子。
他缓缓转过身,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像老树皮。他的左眼是瞎的,眼窝里空荡荡的,蒙着一层白翳,右眼却亮得吓人,直勾勾地盯着我。
“小子,看够了?”
我吓得说不出话,只知道摇头。
林瘸子却笑了,笑声沙哑得像破锣。他慢慢站起身,一瘸一拐地朝我走来,手里还攥着那个刚扎好的纸人。纸人的红袄裙在雪地里格外刺眼,那双墨点的眼睛,在雪光下竟像是动了动。
“这纸人,送你。”林瘸子把纸人递到我面前。
我连连后退,手忙脚乱地摆手:“不、不用了林叔,我不要。”
“不要?”林瘸子的脸沉了下来,瞎眼的白翳微微颤动,“你已经看见了,就由不得你不要了。”
他把纸人硬塞进我怀里,纸人的身子轻飘飘的,却透着一股寒气,像是刚从冰窖里捞出来的。我低头看了一眼纸人,它的眼睛,竟真的睁得更大了些,嘴角似乎还咧开了一个细微的弧度。
“夜里,把它放在床头,别关灯。”林瘸子拍了拍我的肩膀,他的手冰凉刺骨,“记住,别让它沾着血,也别让它听见哭声。”
我抱着纸人,跌跌撞撞地跑回了家。
家里只有我一个人,父母早逝,我守着空荡荡的老房子。我把纸人扔在墙角,不敢看它,连夜把屋里的灯都打开了,白炽灯的光刺得我眼睛生疼,可我还是觉得冷,从骨头缝里往外冒的冷。
后半夜,我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了。
屋里的灯还亮着,墙角的纸人,竟不见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猛地坐起身,四处张望。
然后,我看见了它。
那个穿红袄裙的纸人,正站在我的床头,背对着我。它的头发是用黑丝线做的,垂在背后,随着夜风轻轻晃动。
“谁……谁在那里?”我声音发颤,抓起枕头下的剪刀。
纸人缓缓转过身。
它的脸,比白天更清晰了。眉眼弯弯,唇红齿白,竟和我失踪了三年的姐姐,长得一模一样!
我叫陈月,是我姐姐的名字。三年前,她在后宰门街的巷子里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警察找了很久,都没有头绪。
“姐……是你吗?”我手里的剪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纸人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我。它的眼睛里,没有墨点的僵硬,反而透着一股湿漉漉的悲伤。它抬起手,纸做的手指指向窗外,指向老槐树的方向。
我顺着它指的方向看去,窗外的雪还在下,槐树下,隐约站着一个人影。
是林瘸子。
他站在雪地里,手里拿着一根竹篾,正在雪地上画着什么。雪光里,我看清了他画的图案——是一个招魂阵。
我脑子“嗡”的一声,想起了王掌柜说过的话,想起了林瘸子拿生人八字糊纸人的传闻。
我猛地反应过来。
林瘸子扎的纸人,不是普通的纸人,是引魂幡!他用失踪之人的八字糊纸人,是为了把他们的魂招回来,困在纸人里!
我疯了似的冲出门,朝着槐树下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