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煞很挑剔,只吸恶人、汉奸的阳气,对寻常百姓,却从不招惹。有一次,一个逃难的老太太来燕喜堂讨饭,王师傅给了她一碗奶汤鱼肚,老太太喝了,不仅没被吸走阳气,反而脸色红润了许多。王师傅说,食煞分得清善恶,它吸的是戾气,吐的是瑞气。
可纸终究包不住火。民国二十八年的冬天,日本人盯上了燕喜堂。领头的是个叫松井的少佐,听说燕喜堂的奶汤鱼肚天下一绝,带着一队日本兵,把燕喜堂围了个水泄不通。
松井坐在大堂的主位上,翘着二郎腿,用生硬的中文喊:“赵老板,做奶汤鱼肚,大大的好!做不出来,死啦死啦的!”
赵子俊的脸白得像纸,他看了看后厨的方向,又看了看松井腰间的军刀,咬了咬牙:“好,我做。”
那天的后厨,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王师傅的手一直在抖,调引魂膏时,洒了一地的朱砂。我站在灶下烧火,看见赵子俊从墙洞里抱出那个陶瓮,红布被他一把扯下——
瓮口腾起一股黑气,黑气里,隐约露出一张惨白的脸,没有鼻子,没有嘴巴,只有一双黑洞洞的眼窝,正死死地盯着门外。
笃、笃、笃。
砧板声突然变得急促,像是食煞在发怒。
奶汤鱼肚端上桌时,松井迫不及待地舀了一勺,刚放进嘴里,他就猛地瞪大了眼睛,脸色瞬间变得青紫。他捂着喉咙,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他的喉咙里钻。
“八嘎!有毒!”松井的手下拔出枪,对准了赵子俊。
可已经晚了。
大堂里的温度骤降,一股黑气从后厨涌出来,缠上了那些日本兵。黑气里,传来一阵尖利的呼啸,像是无数人的哭嚎。我看见,那些日本兵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惨白,他们浑身抽搐,像是被抽走了骨头,一个个瘫在地上,成了空皮囊。
松井挣扎着想要逃跑,却被黑气缠住了脚踝。他回头,看见那张惨白的脸,正贴在他的耳边,轻轻吹气。
“煞……煞神……”松井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然后,他的身体软了下去,再也没了声息。
燕喜堂里,横七竖八地躺着日本兵的尸体,血腥味混着食煞的腥气,弥漫在整个厅堂。赵子俊看着满地的尸体,突然笑了,笑得泪流满面。
“老祖宗,您替济南的百姓,报仇了。”
话音刚落,那股黑气猛地冲向赵子俊。王师傅大喊一声“老板!”,扑过去想拉他,却只抓到了一片衣角。黑气缠上赵子俊的身体,他的脸色越来越白,却没有一丝痛苦。
“食煞镇店,店家需以身饲煞,这是规矩。”赵子俊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说一件平常的事,“我赵家,欠它的,该还了。”
黑气慢慢散去,赵子俊的身体软了下去,手里还攥着那本线装秘方。王师傅跪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
我站在一旁,看着那个陶瓮,瓮口的黑气渐渐收了回去,笃笃的砧板声,也消失了。
第二天,济南城的百姓发现,燕喜堂里死了十几个日本兵,而赵子俊和王师傅,不见了踪影。有人说,他们被食煞带走了;也有人说,他们带着陶瓮,去了千佛山的山阴处,把食煞送回了它该去的地方。
燕喜堂的黑漆大门,再也没有开过。芙蓉街的烟火气,少了那股奶汤的鲜香,却多了几分安宁。
后来,我离开了济南,再也没有回过芙蓉街。直到很多年后,我在异乡的茶馆里,听见一个济南来的老人说,每逢深秋的午夜,燕喜堂的老木梁上,还会传来吱呀的声响。有人偷偷扒着墙缝往里看,看见灶王爷龛后,摆着一个空陶瓮,瓮口的红布,绣着崭新的符文。
而燕喜堂的后厨里,砧板上,永远摆着一盘切好的生鱼片,像是在等什么东西,来赴一场迟到了几十年的宴席。
我知道,那是食煞没有走。
它守着燕喜堂,守着芙蓉街,守着那些不该被忘记的,血与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