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三……确实来找过我。”他声音发颤,“但不是买药材。”
“那是什么?”
“他……”陈老板咽了口唾沫,“他是来问路的。”
“问路?”
“问去‘黑松岗’怎么走。”
宋慈眉头一皱。黑松岗是泽安西面三十里外的一处荒岭,据说常有山贼出没,寻常人根本不去。
“他去那里做什么?”
“他说……说要找一批‘货’。”陈老板抹了把汗,“我问是什么货,他不肯说,只问我有没有可靠的车马行,能雇车去,还要保密。我……我当时就觉得不对劲,推说不知道,让他走了。”
“什么时候的事?”
“就他死前一天,九月十一,下午。”
胡三死是在九月十二日凌晨。也就是说,他见完陈老板,回客栈,当晚就死了。
“他有没有说,货主是谁?”
陈老板摇头,但眼神闪烁。
“陈老板,”宋慈的声音冷了下来,“胡三死了,下一个说不定就是你。你知道什么,最好现在说出来。”
沉默。只有后堂角落的滴漏发出单调的“嗒、嗒”声。
许久,陈老板终于开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他……他问我认不认识‘于主簿’。”
于城。
果然。
“你怎么说?”
“我说认识,但不敢多来往。”陈老板哆嗦着,“胡三就笑了,说‘那就对了,我的货就在他手里’。”
宋慈闭了闭眼。碎片开始拼合:胡三来泽安,不是买药材,而是来找于城“提货”。货是什么?很可能是那些本该被赎走的南蛮俘虏。但于城私吞了赎银,把俘虏扣下,胡三来要人,于是被灭口。
“胡三还说了什么?”
“他说……说这批货很急,西南那边催得紧,要是带不回去,要出大事。”陈老板忽然抓住宋慈的衣袖,“大人,我什么都说了,您可千万别说是我说的!于主簿他……他手眼通天,我惹不起啊!”
“手眼通天?”宋慈看着他,“一个八品主簿?”
“不只是主簿。”陈老板凑近,声音压得更低,“他是吏部尚书的亲弟弟。这泽安县,县令是他的人,衙役是他的人,就连州府里……也有他的人。您想想,那些俘虏过境,不走官道不备案,谁能办到?”
谁能?只有掌控了整个地方系统的人。
宋慈走出宝芝林时,正午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街道上人来人往,叫卖声、讨价还价声、车马声,嘈杂而鲜活。可在这热闹之下,他感觉到的只有冰冷。
一个巨大的、盘根错节的网,罩住了泽安。胡三撞破了网,所以死了。王小乙是随手抓来堵漏洞的替死鬼。那些南蛮俘虏,是网里的猎物。
而他,正在撕开这张网的第一根线。
回到客栈,宋慈铺开纸笔,开始写两封信。
第一封给宋安——他留在州府的亲随。信上只有简短指令:“速查吏部尚书于敏之弟于城在泽安任内所有经手事务,尤注意边境人员、财物往来。密查,勿惊动旁人。”
第二封给知州张毅。他详细写了至今发现的疑点:胡三真实目的、南蛮饰物碎屑、失踪俘虏、于城的嫌疑。写到最后,他停笔沉思。
该不该把于城的背景写进去?
写了,张毅可能会迫于压力压下来。不写,张毅可能低估事情的严重性。
最终,他只在末尾加了一句:“此案恐牵涉朝廷大员,请大人慎处。”
封好信,他叫来客栈伙计,让去驿站寄加急。伙计刚走,房门就被敲响了。
是驿馆的仆役,递上一封请柬。
素白的纸,没有题头,只有一行字:
**“酉时三刻,望江楼,三楼雅间。兀都。”**
字迹粗犷,墨迹淋漓,像用刀刻出来的。
宋慈捏着请柬,看向窗外。太阳已经开始西斜,江面的方向泛起金色的波光。
兀都为什么要见他?是摊牌,是警告,还是……合作?
他想起昨天窗台上那块画着山神图腾的布片。是兀都的人放的?还是另有其人?
他将请柬放在桌上,旁边是那块布片、碎屑、麻绳铁钩。所有线索都指向同一个方向——西南,南蛮,俘虏,于城。
而兀都,是这把锁的钥匙。
他换了身便服,将短刀藏在袖中,走出客栈。长街上,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斜斜地投在青石板上,像一道孤独的裂痕。
望江楼是泽安最高的建筑,临江而立,三楼雅间推开窗就能看见整条大江。宋慈上楼时,楼梯吱呀作响,每一步都像踩在时间的弦上。
雅间的门虚掩着。
他推开门。
兀都坐在窗边,面前摆着一壶酒,两个杯子。他没有穿南蛮服饰,也没有穿汉人长袍,而是一身黑色的劲装,腰间的刀解下来放在手边。夕阳从他身后的窗户照进来,给他镀上一层金边,却照不清他的脸。
“宋推官。”兀都开口,汉语带着浓重的口音,但字字清晰,“请坐。”
宋慈在对面坐下。两人之间隔着一张方桌,桌面上木纹清晰,像一幅古老的地图。
兀都斟了两杯酒,推过来一杯。“这是我们族人的酒,用山泉和野稗酿的,汉人喝不惯,但够烈。”
宋慈接过,没喝。“兀都头人找我有事?”
“有事。”兀都盯着他,眼睛在阴影里发亮,“我的十七个族人,三个月前被你们的军队俘虏。按你们朝廷的法度,我们凑了赎银,派人来接。人该在十天前到泽安交接,可到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接人的是谁?”
“胡三。”兀都一字一顿,“他死了,我知道。死在客栈,你们说是劫杀。”
“你觉得不是?”
“胡三是我们部落最好的猎手。”兀都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他能徒手搏狼,能在夜里射中百步外的香头。这样的人,会被一个客栈小二杀死?”
宋慈沉默。
“宋推官,我查过你。”兀都放下杯子,声音低沉,“你在州府破过几桩案子,还算公正。所以我找你,不是找那个白县令,也不是找那个于主簿。”
“你知道于城?”
兀都笑了,笑容里没有温度。“我知道的,比你想的多。我知道于城扣了我的族人,我知道他私吞了赎银,我还知道——”他倾身向前,声音压成一线,“胡三死前,去过于城的私宅。”
宋慈的心脏猛地一跳。
“什么时候?”
“九月十一,晚上。”兀都从怀中掏出一件东西,放在桌上——是一枚骨制的扳指,上面刻着南蛮图腾。“这是胡三的。我的手下在县衙后巷捡到的,离于城的宅子不到一百步。”
宋慈拿起扳指。骨质温润,雕刻精细,边缘有细微的磨损,是常年佩戴的痕迹。内侧刻着一个符号——是南蛮文字,他不认识。
“这是什么意思?”
“胡三的族名,‘山鹰’。”兀都的眼神暗了暗,“他是我妻子的弟弟。”
雅间里忽然安静下来。江风从窗外吹进来,掀动了桌上的布巾。远处传来江鸥的鸣叫,凄清而悠长。
“你要我做什么?”宋慈问。
“找到我的族人。”兀都盯着他,“活的,我要带他们回家。死的,我要带回他们的骨头。至于凶手——”
他的手按在刀柄上,骨节发白。
“我要亲手割开他的喉咙,就像他们对胡三做的那样。”
宋慈看着那双眼睛。那里面的怒火不是假的,痛苦不是假的。这是一个失去亲人的战士,一个被欺骗的头领,一个在异国他乡孤立无援的异族人。
“我可以帮你。”宋慈缓缓说,“但你要听我的。不能动私刑,不能滥杀。一切按大宋律法来。”
兀都沉默良久,终于松开了刀柄。
“好。”他说,“但若律法给不了公道……”
“我会给你公道。”宋慈打断他,“以我宋慈之名。”
两人对坐,夕阳沉入江面,最后一线金光消失在地平线。黑暗从窗外漫进来,吞没了雅间,只有桌上的油灯跳动着微弱的光。
宋慈将扳指收进怀里。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这不再只是一桩命案。
这是一场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