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未散尽,宋慈已经坐在了县衙的档房里。
这是一间终年不见阳光的屋子,三面墙都被高大的木架占满,架上密密麻麻堆着卷宗、账册、户籍黄册,有些已经泛黄发脆,边缘卷曲如枯叶。空气里浮动着灰尘和旧纸特有的霉味,闻久了,舌根会泛起一股苦味。
管理档房的是个姓孙的老书吏,佝偻着背,眼皮耷拉着,看人时总要从眼镜上缘瞟过来,眼神浑浊而警惕。
“宋推官要看什么?”他的声音像破砂纸摩擦。
“近三个月的路引登记册,还有……”宋慈顿了顿,“西南边境往来人员的备案。”
孙书吏的手指在柜台下动了动,没有立刻去取。“路引登记在乙字架三排,边境备案是甲字架七排,不过……”他慢吞吞地说,“有些卷宗被白大人调去审阅了,尚未归还。”
“哪些?”
“就是……上个月到本月的。”
宋慈盯着他。老书吏避开目光,低头整理桌上的笔墨。
“孙书吏在档房多少年了?”
“二十八年。”
“那该知道,按大宋律法,提刑司推官有权调阅一切地方案卷,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推诿、藏匿、损毁。”宋慈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违者,以妨害公务论处,轻则杖责,重则流放。”
孙书吏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下官……下官这就去取。”
他转身走向木架,动作迟缓得像老了十岁。宋慈的目光跟随着他,注意到乙字架三排明显空了一块,而甲字架七排更是几乎全空。架子上留下的灰尘痕迹显示,卷宗是不久前刚被拿走的。
有人先一步动了手脚。
孙书吏抱来几本册子,放在柜台上,厚度不及应有的三分之一。“只剩这些了。”
宋慈翻开第一本——是两个月前的路引登记。笔迹潦草,登记信息简略,大多是商贾、探亲之类。他一页页翻过去,直到最后几页,手指停住。
**“胡三,黔州人士,年三十五,面黑微须,身长五尺四寸。事由:药材买卖。入城日:九月初七。保人:无。”**
登记旁盖着县衙的验讫章,日期是九月初七下午。笔迹与前面不同,稍显工整,墨色也更新。
宋慈从怀中取出胡三的那张路引原件,对比。纸质、印鉴、内容完全一致。但……
他拿起册子,走到窗边,借着晨光细看。登记行的纸张纹理与前后页略有不同——更光滑,更像是新补进去的。
“孙书吏,”他转身,“路引登记册,平日是谁负责?”
“是……是王录事。”
“他现在何处?”
“告假回乡下探亲,已有五日。”
又是“恰好”不在。
宋慈将册子放回,拿起另一本——边境人员备案。这本更薄,只有七八页记录,都是些边军换防文书,与民无关。他快速翻完,合上。
“就这些?”
“就这些。”
宋慈不再问。他知道从孙书吏这里问不出什么了。这老人像档房本身一样,沉默、陈旧、布满灰尘,但他的沉默里藏着恐惧——有人让他恐惧。
他离开档房时,孙书吏忽然低声说了一句:“宋推官……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好。”
宋慈脚步未停。
他知道。但他更知道,胡三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在看着,王小乙在牢里等死,那些失踪的南蛮人在某个地方受苦。
有些事,必须知道。
城西驿馆的守卫比昨天更森严。
宋慈没有直接上前,而是绕到驿馆后巷,找了一家早点摊坐下。摊主是个跛脚老汉,一边下面条一边絮叨:“客官是外乡人吧?这几天少来这边晃悠,南蛮子凶得很,动不动就拔刀。”
“他们来做什么?”
“谁知道呢?说是找人,可咱们泽安这小地方,哪有什么南蛮人?”老汉压低声音,“不过啊,前些日子倒是见过几个……也不对,不算见过,是听说。”
宋慈放下两枚铜钱。“怎么说?”
老汉左右看看,凑近些:“我有个侄子在县衙当差,听他说,上个月有一批俘虏押解过境,说是要送到北边充作官奴。可怪就怪在,押解的人没走官道,半夜悄悄从西城门出去的。”
“多少人?”
“十几个吧,都用绳子拴着,走路踉踉跄跄的,像是挨过打。”老汉摇头,“作孽啊,听说里面还有女人孩子。”
宋慈的心沉了下去。“押解的是谁?”
“那可不知道,穿的是便服,但领头的那人……我侄子说,气派得很,不像寻常衙役。”
于城。
这个名字像一根冰刺,扎进宋慈的脑海。
他吃完面,起身时,驿馆的后门忽然开了。两个南蛮人抬着一口木箱出来,放在门外的板车上。接着,兀都走了出来。
他今天没穿南蛮短衫,换了一身汉人的深蓝色长袍,但腰间的刀还在。他站在门口,用南蛮语吩咐了几句,随从点头,驾车离开。
宋慈正要跟上,兀都忽然转过头,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后巷。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碰了一下。
兀都的眼神锐利、审视,带着边境战士特有的警觉。他盯着宋慈看了三息,然后微微颔首——不是致意,更像是一种确认。
他认识自己。
宋慈心中一凛。是昨天在驿馆外被他看见了?还是……
兀都转身回了驿馆,门关上。宋慈站在原地,晨风吹过后巷,卷起几片落叶。他知道,自己已经被卷进来了。不是作为查案的推官,而是作为某个棋局里的棋子。
他必须弄清胡三到底是谁。
回客栈的路上,宋慈拐进了城东的药材市场。
泽安虽是小县,但因靠近西南群山,药材交易颇为兴旺。街道两旁店铺林立,露天摊位更是绵延半条街,空气中混杂着当归、黄芪、肉桂等各种药材的气味,浓郁得有些呛人。
他走进一家招牌最老的“济生堂”。掌柜是个精瘦的中年人,正拿着小秤称药,见宋慈进来,抬眼打量了一下他的衣着。
“客官抓药还是问价?”
“打听个人。”宋慈将胡三的路引副本放在柜台上,“这个人,掌柜可曾见过?”
掌柜拿起路引,眯眼看了会儿,摇头。“没见过。黔州来的药材商?若是真来做买卖,该来我们这儿问问行情,可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最近可有黔州来的生面孔?”
“有倒是有,但都是熟客引荐的,没有独来独往的。”掌柜将路引递回,“客官是官差?”
宋慈不置可否,收起路引。“若是有人要买大批药材,又不熟悉行情,会去哪里?”
“那得看买什么。”掌柜来了兴致,“若是普通药材,各家店都能供。但若是稀罕货,比如雪山虫草、滇南血竭这些,就得去‘宝芝林’找陈老板,他是咱们泽安药材行的头把交椅,西南各路的货他都经手。”
“宝芝林在何处?”
“往前走,路口右转,最大的那家就是。”
宝芝林的门面果然气派,三层木楼,黑漆金字招牌,门前还立着两尊石狮子。宋慈进去时,店里伙计正在招呼客人,见他衣着普通,只瞥了一眼,没理会。
宋慈也不急,走到柜台前看陈列的药材。玻璃罐里装着人参、鹿茸,木匣里铺着各色干草,标签上的价格令人咋舌。
“客官想要什么?”一个胖乎乎的中年人从后堂出来,满脸堆笑——是陈老板。
“打听个人。”宋慈再次拿出路引。
陈老板接过,只看了一眼,笑容就僵住了。他抬头看宋慈,眼神闪烁:“这……这人怎么了?”
“陈老板认识?”
“不、不认识。”陈老板将路引塞回来,动作有些慌乱,“从来没听说过。”
“可你还没细看,怎么就说不认识?”
“我……我每天见的人多了,哪记得住?”陈老板转身要走,“客官要是买药就请便,不买的话……”
“胡三死了。”宋慈平静地说。
陈老板的背影猛地一颤。
“死在悦来客栈,喉咙被割开,包袱被抢。”宋慈走近一步,压低声音,“官府说是劫杀,但我知道不是。陈老板,胡三是来跟你做买卖的吧?”
“不是!”陈老板转身,脸都白了,“我根本不认识他!你、你快走,不然我叫人了!”
“你叫。”宋慈盯着他,“把衙役叫来,正好我可以当面问问,一个药材商来泽安三天,不进药材市场,不找你这最大的老板,他是来做什么的?”
陈老板的额头开始冒汗。他看了看门口,又看了看宋慈,最终咬牙道:“你……你跟我来。”
后堂比前店更宽敞,四面墙都是药柜,密密麻麻的小抽屉上贴着药名标签。空气中药味更浓,还混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腥气。
陈老板关上门,转过身时,脸色已经惨白如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