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安县衙的大牢建在地下。
宋慈跟着狱卒走下石阶时,一股混杂着霉味、屎尿味和血腥气的恶臭扑面而来。墙壁上的火把跳动不定,将人影拉长扭曲,投在湿漉漉的石壁上,像一群挣扎的鬼魅。
甬道尽头传来压抑的呻吟声,时断时续,像垂死野兽的呜咽。
狱卒在一间牢房前停下,掏出钥匙打开锈迹斑斑的铁锁。“吱呀”一声,牢门开了。
角落里蜷缩着一个黑影。
王小乙双手被反绑在背后,蜷缩在干草堆上,身上那件粗布短衫已被鞭子抽成碎片,露出底下皮开肉绽的伤口。血和脓混在一起,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诡异的暗光。他听见动静,瑟缩了一下,没有抬头。
“王小乙。”宋慈唤了一声。
那身影猛地一颤,缓缓转过脸来。那是一张年轻的脸,顶多二十岁,此刻却肿胀变形,眼睛只剩一条缝,嘴唇干裂出血。他盯着宋慈身上的官袍,瞳孔里瞬间涌上恐惧,整个人向后缩,直到背抵住冰冷的石墙。
“不……不要打了……我真的没有……”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
宋慈蹲下身,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拔掉塞子,递到王小乙面前。“这是金疮药。”
王小乙愣住,那条缝里的眼睛充满疑惑和警惕。
“我不是来审你的。”宋慈放低声音,“我是州府提刑司的推官,来复查此案。”
静默了几息,王小乙忽然“哇”地一声哭出来。他不敢碰瓷瓶,只是蜷着身子,哭得浑身发抖,血从伤口渗出,混着眼泪鼻涕滴在干草上。
宋慈等他情绪稍平,才问:“你说你冤枉,有什么能证明?”
王小乙抽噎着,断断续续地说:“那晚……我送完热水就回房睡了……同屋的李三可以作证!我俩睡一张炕,我整晚都没出去过……”
“李三现在何处?”
“不、不知道……掌柜说他老家有事,前天就辞工走了……”
宋慈眼神一凝。“什么时候辞的?”
“就……就是案发第二天早上。”
太巧了。
“胡三住进客栈几天了?”
“三、三天。他话不多,每天早出晚归,我问过他是不是来做买卖的,他说是,但没见他带货物。”
“包袱呢?你送水时看到包袱,可觉得有什么异常?”
王小乙努力回想,肿成一条缝的眼睛里露出茫然:“就是……就是个普通的灰布包袱,鼓鼓的,放在桌上。我没敢多看……”
“鼓?是软还是硬?”
“软……像是包着衣服。”
宋慈点点头,换了个问题:“案发前,可有陌生人来找过胡三?”
王小乙摇头,又忽然停住:“有……有个戴斗笠的男人,案发前一天下午来过,在胡三房里待了一炷香时间就走了。我没看清脸,他低着头,说话声音很低。”
“穿什么衣服?”
“灰色的短打,像是……像是跑江湖的。”
宋慈将瓷瓶放在王小乙手边。“药你留着用。若想起什么,让狱卒传话给我。”
他起身时,王小乙忽然伸手抓住他的袍角,力道大得惊人。
“大人……我真的没杀人……我娘还在家等我寄钱……我不能死……”
那只手满是血污,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宋慈沉默片刻,轻轻拂开他的手。“真相未明之前,没人能定你的罪。”
他走出牢房时,白仁武正在甬道口等着,脸色不太好看。
“宋推官问出什么了?”语气里带着试探。
“他说同屋的李三可以作证,但李三案发次日就辞工走了。”宋慈直视白仁武,“白县令可知此人下落?”
白仁武干笑两声:“一个跑堂的,来去自由,本官哪里管得着?说不定是心虚跑了。”
“也可能,”宋慈缓缓道,“是被人弄走了。”
白仁武的笑容僵在脸上。
回到客栈时已是深夜。
宋慈没点灯,只凭记忆在黑暗中摸索到窗边。推开窗,月光如冷水般泻进来,照亮了他手中那块油纸包。
他小心翼翼地展开,将那些深绿色的碎屑倒在掌心,凑到月光下。
碎屑极细,最大的一片也不过米粒大小,边缘不规则,质地坚硬,表面有细微的纹路。他用指甲拈起一片,轻轻一捏——碎了,发出极轻微的脆响。
这不是中原常见的植物。
宋慈少年时随父亲在西南边境住过两年,见过南蛮族人身上佩戴的饰物。他们用某种热带硬木雕刻图腾,打磨光滑后涂上树脂,再镶嵌彩石或兽牙。那种硬木碎屑,就是这个质感。
而且颜色……
他从怀中掏出火折子,轻轻吹亮。微弱的火苗跳动,照在碎屑上——深绿色中泛着暗金,像某种矿物的光泽。
南蛮族信仰山神,认为深绿色是山神的血脉,常用绿松石粉末混着树脂涂抹重要器物。若是随身佩戴的饰物碎裂,碎屑就该是这个样子。
胡三房间里,怎么会有南蛮饰物的碎片?
除非,凶手身上戴着这样的东西,在搏斗中碎裂。
或者——胡三自己就有南蛮的物件。
宋慈将碎屑重新包好,目光转向窗外。后院墙头那几片碎瓦,在月光下泛着青白的光。他翻身出窗,动作轻巧地落在后院泥地上。
泥土湿润,案发次日下过雨,大部分痕迹已被冲刷。但他蹲下身,仔细查看墙根处——那里有几道浅浅的刮痕,像是有人翻墙时,鞋底蹭到的。
刮痕很新。
他站起身,估量了一下围墙高度。一丈有余,寻常人徒手难以翻越。但若是有同伙在墙外接应,或是有工具……
视线扫过墙角那堆杂物。破竹筐、烂木桶、几根断裂的竹竿。他走过去,用脚拨开竹筐,底下露出一小截麻绳。
麻绳一端有烧灼的痕迹,像是被火燎过。另一端系着个简陋的铁钩——正是窗户外侧那种刻痕的大小。
果然。
凶手从后院翻墙而入,用这钩子从外撬开窗闩,潜入房间杀人,得手后再原路返回。所以窗户从内闩着,但窗台有指印,窗外有刻痕。
可是还有疑点。
如果凶手是翻墙进来的,为何要选这么麻烦的方式?客栈前门夜间虽上锁,但后院的门只是门闩,更容易打开。除非——
凶手知道后院门上锁的方式特别?或者,凶手根本就是客栈里的人,对布局了如指掌?
又或者,凶手要制造一个假象:外人作案。
宋慈将麻绳和铁钩收进袖中,抬头看向二楼那扇窗户。月光斜照,窗纸透出朦胧的光。忽然,他眼神一凝。
窗棂的右下角,有一小块颜色略深。
他迅速回到房间,点燃油灯,凑近那处窗棂。是血迹。很小的一点,已经干透发黑,若不是特意寻找,根本不会注意。
血点呈喷溅状,方向斜向下。
宋慈闭眼,在脑海中重构现场。
胡三站在窗边,或是坐在窗前的椅子上。凶手从背后接近,左手捂住他的嘴,右手持刀横割——血喷溅出来,一部分落在窗棂上。
但如果是正面袭击,血应该喷向房间内侧。
所以凶手是从背后下手的。而且,胡三是面向窗户。
他在看什么?等什么?
宋慈推开窗户,望向外面。后院空荡荡,围墙外是另一条小巷,更远处是民居的屋顶,再远就是城墙的轮廓。
胡三在等一个从后院来的人。
一个他认识、并约定在此见面的人。
但来的是杀手。
宋慈深吸一口气,夜风带着凉意灌进肺里。这案子像一团乱麻,每解开一个结,就发现更多的线头。
胡三的真实身份、南蛮饰物碎片、神秘的李三、戴斗笠的访客、精心设计的翻墙杀人……
还有白仁武那种急于定案的态度。
他吹灭油灯,房间重新陷入黑暗。月光从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投出一片惨白。那片白粉笔画出的人形轮廓,在月光下格外刺眼。
像一道无人应答的诘问。
翌日清晨,宋慈刚走出客栈,就见一个衙役匆匆跑来。
“宋推官,白大人请您去县衙一趟,说是有要事相商。”
县衙后堂,白仁武的脸色比昨天更难看。他面前摊着一封公文,印鉴是知州府的大印。
“宋推官请看。”他将公文推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