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二十四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刚进二月,北京城外的柳树就已抽了新芽。但工部值房里的气氛,却比腊月还要冷上三分。
小满盯着案几上那摞厚厚的文书,最上面一份用朱笔批着刺目的八个字:“苛政扰民,与民争利”。落款是都察院左都御史周延儒,朝中清流领袖,也是“小满新政”最激烈的反对者。
事情要从一个月前说起。
正月刚过,顺天府尹递来一份紧急公文:京城东南的“铁匠胡同”连日浓烟蔽日,附近居民咳嗽不止,井水泛黄,已有三户人家举家搬迁。小满带人实地查看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不足百步长的胡同里,挤着十七家铁匠铺、八家染坊、五家烧陶窑。每户门前堆着煤块,屋里炉火昼夜不熄。黑烟从低矮的烟囱涌出,在胡同上方聚成灰蒙蒙的云。地面流淌着五颜六色的废水,空气里弥漫着硫磺和腐臭的混合气味。
最触目惊心的是胡同尽头那棵老槐树——本该吐绿的枝头光秃秃的,树皮剥落,像是被什么无形的手掐死了生机。
“这...这简直是在毒害人命。”助手阿福捂着口鼻,声音发闷。
小满走进一家铁匠铺。昏暗的屋内,炉火正旺,两个十四五岁的学徒正吃力地拉着风箱,满脸煤灰,眼睛被烟熏得通红。墙角堆着打好的农具,质量粗糙,刃口满是砂眼。
“一天能打几把锄头?”小满问。
掌柜的是个佝偻老汉,见来的是官老爷,忙不迭躬身:“回大人,若是顺当...能打五把。”
“用多少煤?”
“这...”老汉搓着手,“差不多...一筐吧。”
小满心里算了笔账。一筐煤值二十文,五把锄头卖一百文,除去铁料成本,利润不到三十文——而这三十文,是以污染整条胡同、损害学徒健康为代价的。
他接连走访了七八家作坊,情况大同小异:工艺落后、效率低下、污染严重。这些作坊主大多是祖传手艺,守着老法子不肯改,也不知怎么改。
回到工部,小满连夜写了一份《关于整顿京城手工业作坊的条陈》。核心就两条:一、制定《大明工坊环保暂行标准》,规定烟尘排放、废水处理的最低要求;二、对无法达标的作坊,予以关停或迁移至城外指定区域。
他自认为考虑周全:给了三个月的整改期,列出了可申请的改造补贴,甚至提出工部将派工匠指导安装简易水滤装置和烟道除尘设备。
但他低估了改革的阻力。
条陈递上去第五天,弹劾的奏折就像雪片般飞向通政司。
周延儒的奏折写得最诛心:“臣闻工部员外郎小满,本以奇技淫巧媚上,今更变本加厉,假‘环保’之名行敛财之实。所谓‘标准’,实为索贿门槛;所谓‘关停’,意在强占民产。此非仙师,实为奸商!”
“仙师变奸商”——这五个字像长了翅膀,一夜之间传遍京城。
更麻烦的是,作坊主们被煽动起来了。二月初十,三百多名工匠、掌柜聚集在工部门前请愿,领头的是铁匠胡同行会会长,一个姓赵的老铁匠。
“青天大老爷!”赵老汉跪在工部门前,高举一份血书——真的是用血写的,“小民等世代以此为生,若关作坊,便是断了我等活路啊!”
小满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大人,要不...暂缓推行?”阿福小心翼翼地问。
小满摇头。他走到窗前,望着工部院里那棵刚发芽的榆树。树上挂着他三个月前安装的“说话筒”,铁丝一路通往西苑。这几天嘉靖皇帝没再催问蒸汽机进展,恐怕也是在观望。
他想起前世那个世界,多少地方走的是“先污染后治理”的老路。等河水黑了、天空灰了、百姓病了,再想回头,代价是现在的百倍千倍。
“不能缓。”小满转身,“但方法得改。”
第二天,小满做了三件事。
第一,他请来京城最有名的十位大夫,到铁匠胡同免费义诊。结果触目惊心:三百余名常住居民中,患咳疾者过半,患眼疾者三成,还有七人确诊为“肺痨”——也就是肺结核。大夫们联名出具证词:“此地疫气郁结,久居必损寿数。”
第二,他算出经济账:十七家铁匠铺全年总利润不过五百两银子,而因此导致的医疗支出、房产贬值、居民搬迁等间接损失,超过两千两。“这是拿小利换大害。”他在奏折里写道。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他不再提“关停”,而是提“升级”。
小满画了一套新的方案:在城外划出百亩“工坊区”,统一修建高烟囱、排水沟;工部提供低息贷款,帮助作坊搬迁并更新设备;同时开设“新式锻造培训班”,教工匠使用水力锤、改良炉灶,效率能提高三倍。
为了让作坊主们看得懂,他还让人做了个实物模型:一个带除尘装置的炼铁炉,旁边连着水车驱动的锤打设备。模型摆在工部门前,谁来都能看。
但这还不够。
二月十五,小满决定亲自去铁匠胡同,跟作坊主们当面谈。
那日天色阴沉,胡同里挤满了人。工匠、家属、看热闹的百姓,黑压压一片。赵老汉站在最前头,脸色铁青。
“诸位父老。”小满站上临时搭的木台,没用官话,用的是带着南方口音的北京土话,“我知道,你们骂我是‘奸商’,断你们活路。今天我来,不是来下命令的,是来跟你们算账的。”
他让人抬上来两块木板,上面用炭笔写着大字。
左边木板写的是“老法子”:
· 一天打五把锄头,赚三十文
· 用煤一筐,费二十文
· 学徒两人,工钱各十文
· 实际落袋:亏十文
人群骚动起来。有作坊主喊:“不对!我们明明赚了!”
“真赚了吗?”小满指着胡同尽头的老槐树,“那棵树,三年前还枝繁叶茂,现在死了。死的不只是树,是这块地的生气。你们自己想想,这几年,胡同里是不是病的多、走的多了?”
有人低下头。
右边木板写的是“新法子”:
· 用水力锤,一天打十五把
· 用新式炉,省煤一半
· 烟囱高了,烟不呛人
· 搬去新区,地租前三年免
小满让阿福演示模型。水车转动,带动锤头上下起落,一块铁胚十几下就打成了锄头雏形。改良炉灶里,煤燃烧得更充分,烟也淡了许多。
“这套设备,工部借给你们用,三年内还清即可。”小满提高声音,“我知道你们担心什么——怕搬远了没生意?工部已和户部谈妥,今后京城各衙门的铁器采购,优先从新区工坊购买。怕学不会新技术?培训班免费,还管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