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墨,泼洒在汴京城的飞檐斗拱之上。这座当世最繁华的帝都,在渐沉的夜幕中褪去了脂粉与喧嚣,显露出它作为权力中枢森严冷酷的底色。万家灯火勾勒出御街的笔直与樊楼的巍峨,但在那光影交织的深处,是无尽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秘密的黑暗。
化名王慕华的王伦,下榻在内城西南角一家名为“清源”的中等客舍。此处是“天罗”精心挑选的巢穴,位置巧妙,既远离达官显贵聚居的核心区域,不过分惹眼,又毗邻四通八达的市井,便于各色人等往来,消息流通。
密室之内,仅点了一盏孤灯。豆大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将三个人的影子扭曲地投在墙壁上,仿佛预示着前路的崎岖与诡谲。
“主公,各方情报初步汇总,情势……错综复杂,远超预期。”燕青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在寂静的房间里切割出清晰的脉络。他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虚按几下,仿佛那里铺着一张无形的、标注着无数危险符号的精密地图。“方姑娘与方天定,身份特殊,乃震动江南的朝廷钦犯。因此,他们并未关押在蔡京的私牢,而是被打入了刑部大牢!”
王伦瞳孔微缩:“刑部大牢?”
“正是。”燕青重重点头,语气沉凝,“此乃‘国法’所在,规制之森严,远非寻常牢狱可比。明面上,由**殿前司禁军、刑部狱吏、以及大理寺派员**,三方共管,手续繁琐,文书往来如织,看似环环相扣,互为监督,几无间隙可钻。”
他话锋一转,眼中闪过冷光:“然,正因其乃朝廷法度象征,蔡京才更能以‘协防督办’、‘确保钦犯万无一失’之名,行鸠占鹊巢之实!据可靠消息,如今刑部大牢内外关键岗位,早已被蔡京的嫡系爪牙渗透把持。他们穿着官家的袍服,握着朝廷的律令,行的却是蔡京的私意!此地,如今可谓是蔡京的陷阱,套着官家的壳子,比纯粹的龙潭虎穴,更险恶三分!”
王伦默然,指尖无意识地在膝上敲击。这消息既坏又好。坏在对手借用了朝廷的大义名分和庞大资源,使得强行营救几乎等同于对抗整个国家机器;好在,既然是三方共管,就必然存在派系倾轧、流程漏洞,这或许是一线生机。
一直闭目凝神的乔道清,此刻缓缓睁开双眼,眸中竟似有清光流转,他面色前所未有的凝重:“贫道今日循着气机,在城内几处关键地脉节点走了一遭。汴京上空,王气与秽气交织,而在那刑部大牢区域,更笼罩着一层浓郁的、人为布下的‘煞雾’。此雾阴损诡谲,擅长的恐是诅咒、迷魂、侦测之类的左道之术。其法力波动隐晦却绵密,如同无数无形的蛛丝,将大牢核心区域层层缠绕。我等若贸然以神魂或肉身闯入,极易触动网丝,被布网者感知。蔡京……已将他蓄养的妖人,嵌入了这官家的防卫体系之中。”
乔道清的话,如同冰水浇头,坐实了最坏的预想——他们不仅要面对官府的明枪,还要提防左道的暗箭。
恰在此时,窗户传来几声极有节奏的轻响,如同夜枭叩窗。燕青身形如电,悄无声息地滑至窗边,侧耳倾听片刻,才轻轻支起一道缝隙。一条黑影,仿佛没有骨头般溜了进来,落地无声,正是鼓上蚤时迁。他依旧是那身紧趁利落的夜行衣靠,但脸上却带着一丝尚未褪尽的惊悸,胸膛微微起伏,额角甚至沁出了细密的冷汗。
“主公,燕青兄弟,乔道长!”时迁抓起桌上的凉茶猛灌了一口,抹了下嘴角,声音带着后怕的微颤,“乖乖隆地咚!俺这条鼓上蚤,今晚差点就被人当成真蚤子给捏死了!”
他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讲述起方才的惊魂一刻:“俺寻思着,刑部大牢墙高院深,便想试试从后面那条靠近皇城护城河支流的废弃排水暗渠摸进去。那地方荒僻,长满了半人高的蒿草,多年无人打理,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
昏暗的灯光下,时迁的脸上竟似有些发白,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后心:“谁知,刚潜到宫墙根底下,离那渠口还有十几丈远,浑身的汗毛‘唰’一下就炸起来了!像是被一条藏在阴影里的冰冷毒蛇盯上了后心窝,那股子阴冷劲儿,不是冬天的寒气,是直往骨头缝里钻,往魂魄里渗的邪气!俺立刻伏在乱草碎石里,运起龟息法,连心跳都恨不得摁住,动也不敢动。”
他咽了口唾沫,眼中余悸未消:“没过一会儿,就见两个穿着深紫色道袍、脸上像是刷了层白垩粉的家伙,脚不沾地似的飘了过来。他们手里拿着一个黑漆漆的罗盘,上面的指针滴溜溜乱转,发出细微的‘嗡嗡’声,就在俺藏身的那片地方来回扫。那眼神,空洞洞的,没有活人的光彩,看过来的时候,俺感觉血都凉了!他们身上那股子阴煞之气,几乎凝成了实质,隔着老远都让人心里发毛,手脚冰凉。幸亏……幸亏俺机灵,提前闭了气,又藏在死角的阴影里,身上还抹了掩盖气味的药粉,这才侥幸没被那邪门罗盘钉死。他们在那里盘桓了足有一炷香的功夫,才像鬼影子一样飘走。”
房间里陷入了短暂的死寂。炭盆里“噼啪”一声轻响,显得格外刺耳。首次试探,不仅未能触及牢狱本体,反而在外围就遭遇了如此诡异而强大的阻碍,甚至还险些暴露行踪。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这汴京,不愧是蔡京经营多年的老巢,其防卫之严密、手段之诡异,已将官家力量与左道邪术熔于一炉。
王伦的目光从时迁惊魂未定的脸上,移到乔道清凝重的眉宇间,最后落在桌面上那跳跃挣扎的灯焰上。他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唯有那双深邃的眸子,在昏暗中闪烁着冷静分析的光芒。
半晌,他抬起头,看向乔道清,声音平稳得不带一丝波澜:“道长,依你之见,此类以术法侦测‘阳气’、‘神魂’之法,可能规避或干扰?”
乔道清沉吟片刻,道:“此类探查,多以感知‘生人阳气’、‘神魂波动’或‘恶意煞气’为主。贫道可尝试炼制???些‘敛息符’,佩戴身上,能暂时遮掩我等气息,令其宛若顽石枯木,不易被寻常探测之术察觉。然此符效力有限,距离不能过近,时间亦不能过长,且若对方道行高深,或持有如那‘搜魂罗盘’般的异宝,仍有被窥破的风险。此外,或可以朱砂黄纸扎成小人、鼠雀,附着微末神念,进行远距离佯动试探,用以迷惑或测试其反应规律。但此法极易被反制,施术者亦有神念受损之虞,风险极大。”
“无须完美无瑕,只需争得一线之机,扰乱其判断便可。”王伦眼中锐光一闪,他转向时迁,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时迁兄弟,你此番非但无过,反而立下大功!你用自己的机警和这条险些丢掉的性命,为我们摸到了一条看不见却真实存在的‘边界’。接下来,你的任务不是强行越过它,而是沿着这条边界,像最耐心的猎手观察猎物踪迹一样,摸清它的精确范围、波动规律,以及……是否存在因换岗、术法维持间歇而产生的短暂盲区。”
他的话语仿佛带着一种奇特的魔力,驱散了时迁脸上的后怕,转而化为一种被委以重任的专注与决然。
“燕青,”王伦的目光又转向最得力的臂助,“让‘地网’动用一切资源,集中查清这些紫袍妖道的根脚。他们是人,不是真正的鬼魅。我要知道他们的师承来历,籍贯亲朋,轮值时辰,饮食癖好,甚至……他们彼此之间,可有权力之争,可有财物之贪,可有能被利用的丝毫弱点!”
“是!”燕青凛然应命,眼中燃起斗志。
“还有,”王伦补充道,思路清晰得可怕,“刑部大牢非是空中楼阁,每日必有菜蔬、净桶、柴炭,乃至文书案卷进出。想办法接触那些送菜的老农、倒泔水的杂役、传递文书的小吏。这些人接触不到核心,但他们是这庞大机器运转的齿轮,他们的眼睛、耳朵,以及和底层狱卒的闲聊,或许就能拼凑出我们无法从外部窥见的、牢内的细微动静。”
他站起身,昏黄的灯光将他的身影拉得修长而坚定,投在墙壁上,仿佛一柄藏于匣中、引而不发的绝世利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