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第四次为汴京披上黑纱时,清源客舍密室内的空气,已经凝重得几乎要凝结成冰。
豆大的灯焰不安地跳跃,将王伦沉默的身影扭曲地投在墙壁上,如同一尊在深渊边缘沉思的魔神雕像。燕青刚刚完成了一次简短却令人窒息的情报汇总,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在每个人的心头。
“外墙,三丈,糯米灰浆浇砌,滑不留手,飞鸟难栖。哨楼三十步一座,禁军兵士甲胄鲜明,目如鹰隼,十二时辰轮转,灯火不熄。墙外百步,清出空旷地带,名曰‘净街’,凡有行人无故滞留,立时便有盘查,若应对稍有迟疑,便是弓弩上弦,刀剑相向。”燕青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带着金属的冷硬和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这,只是明面上的‘欢迎仪式’。”
他顿了顿,修长的手指在虚空中用力一点,仿佛要点穿那无形的绝望。“更为棘手者,乃乔道长所言之‘煞雾’与时迁兄弟所遇之‘紫袍妖道’。据多方印证,此辈并非固守一隅,而是组成三至五人的流动‘清道夫’小队,手持异宝,于大牢外围不定时游弋,尤以子时前后为甚。其路径诡谲,毫无规律可言,专司侦测我等这般身负修为或怀有异样气机之人。更麻烦的是,地网探知,近日有宫中内侍频繁往来于太师府与枢密院,似乎在紧急磋商江南军务,汴京这潭水,比我们想的更浑。”
乔道清在一旁缓缓睁开眼,道袍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愈发清寂,他眸中清光流转,却带着化不开的凝重:“贫道连番以‘清水镜’之术远观,并辅以《云笈七签》秘法推演,那大牢上空,阴煞之气已非寻常,更隐隐与一道紫黑官煞交织缠绕。此非中原龙虎山正一玄门的路数,倒像是……糅合了前朝巫蛊、苗疆咒术与某种域外旁门的阴毒之法,专蚀修行者的真元,污浊神魂,久处其中,心性亦会渐趋癫狂。布此局者,道行深不可测,且……心术之歹毒,决意之坚决,罕见罕闻。”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像无形的鞭子,越来越重地抽打着每个人的神经。强攻是集体自杀,潜伏也成了在遍布毒刺的刀尖上跳舞,每一步都可能万劫不复。
“主公,哥哥们!”时迁忍不住了,他猛地站起,脸上还残留着上次惊魂的苍白,但那双眼睛里燃烧着的是不服输的火焰和急于雪耻的焦躁,“那鬼渠口是阎王殿,俺认了!可俺就不信,那刑部大牢是铁疙瘩一块,就没个透气儿的缝!让俺再去!这次俺学乖了,绝不进那煞气圈子,就在外边,远远地看,摸清那帮紫袍鬼什么时候换气,什么时候打盹儿,总行吧?”
王伦的目光落在时迁脸上,锐利得像能剖开人心。他看到了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的韧性,一种渴望证明价值的决绝。他知道,一味的龟缩只会消磨掉这支精锐小队的锐气和魂气。有些风险,必须承担。
“准。”王伦吐出一个字,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像锤子砸在寂静里,“乔道长,给时迁备上‘敛息符’和‘听风铃’。”
乔道清颔首,从袖中取出三张材质奇特、触手冰凉的黄色符箓,以及一串比米粒还小的银色铃铛。“此符贴于内衬,可敛你七成气息一炷香时间,但距离不能过近,否则立破。此铃布于退路关键节点,稍有异动牵动气流,便会发出只有我等特制‘闻音蛊’方能接收的微颤,可作预警。”
时迁郑重接过,贴身藏好。
王伦继续下令,字字清晰:“此行不为潜入,只为‘观风’与‘试探’。你的任务有四:第一,确认煞雾笼罩的大致边界与强度;第二,记录紫袍道人的巡逻间隔、人数、行为模式,尤其注意他们之间有无等级区分;第三,寻找任何可能被忽视的、不属于官家体系的往来人员或车辆痕迹;第四,”他目光锐利如刀,“在绝对安全的前提下,可进行极限试探,用此物投石问路。”他推过去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几颗用特殊药泥包裹、内含微弱法力的石子。
“**你的命,比任何情报都重要。**”王伦最后强调,目光如实质般压在时迁身上,“感觉不对,立刻撤,不准有半分犹豫!我要看到你全须全尾地回来!”
“得令!”时迁精神一振,抱拳躬身,动作干净利落,“主公放心,俺这条鼓上蚤,还没活够呢!”
是夜,无月,浓云如墨,星辉尽掩。正是夜行人活动的绝佳时机,却也像是暴风雨前最压抑的宁静。
时迁像一道真正的影子,融入了汴京沉睡的屋脊巷道。他换了更深的灰黑衣衫,特制药泥掩盖了所有可能的气息。他的轻功已至化境,脚尖点在瓦片上,比猫儿落地还要轻悄,身影在连绵的阴影里闪烁,如同鬼魅。怀中那三张“敛息符”传来丝丝凉意,让他多少有了一些底气。
然而,越是靠近那片被标注为“死亡区域”的边界,一种无形的压力便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空气变得粘稠,呼吸不自觉的收紧,连血液流动似乎都迟缓了几分。他伏在一处酒楼高高的飞檐背后,全力运转龟息法,心跳变得微不可闻,整个人仿佛化作了屋檐的一部分,只剩下一双锐利的眼睛,穿透夜色,死死盯住前方。
远处,刑部大牢的轮廓在深沉的夜色中如同一头匍匐的洪荒巨兽,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气息。而在其外围,肉眼难以察觉的虚空,隐隐有类似高温下空气扭曲的波纹在荡漾——那就是乔道清警示的“煞雾”边缘了。他甚至能感觉到皮肤传来微微的刺麻感,那是灵觉在疯狂预警。
他没有立刻行动,而是如同最老练的猎手,先小心翼翼地在那飞檐的阴影里,布下了两枚“听风铃”。
时间在死寂中一点点流逝。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期待中的“猎物”出现了。
两名身着深紫道袍,面色惨白如同刷了白垩的身影,如同没有重量的幽灵,从一条狭窄的巷道里“飘”了出来。他们手中托着的黑色罗盘,在绝对的黑暗中,散发着微弱的、不祥的幽光,那指针如同活物,不时发出极其细微的“嗡嗡”声,轻轻颤动。时迁注意到,这两名道人袍袖口绣着一圈淡淡的银线,而之前他遇到的那个,似乎没有。
他屏住呼吸,心中凛然,将身体伏得更低。他观察到,这两名道人并非漫无目的,其行走路线看似随意,实则始终将罗盘幽光笼罩的范围,像一张无形的网,严密地覆盖着所有可能接近大牢的路径。
就在他全神贯注,试图从中找出规律时,他的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侧下方那片荒废宅院的断墙处,似乎有东西反射了一下极其微弱的星光——那是一小片被遗落的、带着江南苏绣特有缠枝莲纹样的碎布!
江南来的人!他们已经摸到这里了?时迁的心猛地一紧。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猜想——
“嘀——!”
一声尖锐却细微的鸣音,猛地从那罗盘中炸响!在这死寂的夜里,不啻于一道惊雷!
时迁浑身汗毛瞬间倒竖,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以为自己终究还是被发现了!他肌肉紧绷,几乎要立刻弹起高窜!
但下一刻,他看到那两名紫袍道人空洞的眼眸瞬间爆射出骇人的精光,身形如两道离弦的紫色闪电,扑向的目标——正是那片藏着江南绣纹碎布的荒宅!
“咻——!”
一道凄厉至极的破空声划破夜空!只见那荒宅残破的围墙内,一道黑影如同被惊起的夜枭,冲天而起!其身形矫健,腾挪间展现出极高的轻功造诣,丝毫不逊于时迁,甚至犹有过之!他显然也知道暴露了,毫不犹豫地选择远遁,方向直指城外。
快!太快了!
然而,那两名紫袍道人的速度更快!当先那名袖口带银线的道人只是面无表情地朝着那遁走的黑影遥遥一指,口中吐出几个晦涩冰冷的音节。
“幽冥缚灵,敕!”
霎时间,那黑影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数条由紫黑色雾气凝聚而成的锁链,凭空出现,如同拥有生命的毒蟒,带着刺骨的阴寒之气,瞬间缠绕而上!那锁链似乎能直接束缚灵魂,黑影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周身真气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般溃散,整个人像断了线的木偶,从数丈高的空中笔直栽落,“嘭”地一声闷响,砸在荒宅的断壁残垣之间,溅起一片尘埃,再无声息。
整个过程,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没有呼喊,没有金铁交鸣,只有法术的诡异与死亡的寂静。
另一名道人飘然落在那具恐怕已经失去生命的躯体旁,俯身,极其熟练地在其身上摸索了几下,取出了一件小小的、看不分明的物事揣入怀中。然后,两人一左一右,如同拖拽一件垃圾,无声无息地将那倒霉的探子拖向了刑部大牢方向的黑暗中。
自始至终,没有惊动近在咫尺的巡街禁军。仿佛这一切,都在某种默许的规则之内。
只有风中隐约传来一句冰冷的低语,顺着风飘入时迁耳中:“……第三个了,江南来的老鼠,搜魂后交给殿前司的人……”
时迁趴在冰冷的瓦片上,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快要被冻僵了。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亲眼见识了这“煞雾”警戒系统的可怕与高效!那不知是方杰还是杜微手下的精锐,身手绝对是一流,却连像样的反抗都没能做出,就像一只微不足道的虫子,被轻易地碾死了。江南线的第一批血,就这样毫无价值地洒在了这汴京的荒宅里。
**他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背,咸腥的血味在口中弥漫,才压住了那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惊呼。那不是兔死狐悲,而是物伤其类的、最原始的恐惧。**
这汴京,这刑部大牢,比他想象的还要凶险十倍、百倍!
他强迫自己冷静,想起王伦的“极限试探”。他小心翼翼地取出那颗特制石子,用巧劲,远远地投向几十丈外另一处看似无害的街角。
石子刚进入那片扭曲的空气范围——“嗡!”那两名尚未走远的紫袍道人手中罗盘指针猛地一颤!他们霍然转头,冰冷的视线扫过那片区域!
时迁立刻将身体伏低到极致,敛息符的凉意仿佛都要被那目光冻碎。所幸,石子蕴含的法力极其微弱,且并非活物,罗盘颤动一下后便恢复了平静。两名道人审视片刻,未发现异常,这才继续拖着尸体离开。
足够了!这试探告诉他,任何蕴含异常能量或生机的物体进入,都会触发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