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云罗心中剧烈一动。联金之策……她虽深处宫中,却也隐约知道此事的凶险与父亲对此的热衷。她抬起泪眼,看向太子:“皇兄既知是亡国之策,为何不极力劝阻父皇?”
“劝阻?”太子苦笑一声,笑容里满是无力与愤懑,“父皇被那老贼和一群佞臣蛊惑,早已听不进逆耳忠言。如今朝中,无人敢直面其锋,孤……孤是独木难支啊!”他重重一拳捶在案几上,震得茶盏叮当作响,茶水溅出,如同他此刻沸腾却无处宣泄的情绪。
殿内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更漏滴答,记录着这难熬的时光。
赵云罗看着兄长脸上那毫不掩饰的挫败与愤怒,看着他对国事的忧心如焚,那个大胆的、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暗夜中的闪电,再次撕裂了她的心扉,变得无比清晰。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却清晰地、一字一句地传入太子耳中:
“皇兄……既然明面上无人敢做、也无人能做那‘马前卒’,为何不试试……借一把宫外的‘刀’呢?”
太子猛地抬头,目光如电,直射赵云罗,带着震惊与审视:“云罗,你此言何意?!”他心中已如明镜,却仍需确认。
赵云罗迎着他锐利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只是那双美眸中,悲伤与决绝交织如潮,爱与国恨家仇扭曲在一起,形成一种动人心魄的力量:“皇兄知道我在说什么。有些人……为了达到某些必须达到的目的,是连龙潭虎穴都敢闯,连滔天大罪都敢犯的。皇兄需要的,不正是一把足够锋利、也足够……‘无法无天’的刀吗?”
她的话没有点明“王伦”二字,但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太子心上。
赵桓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妹妹,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她。他看到了她眼底深不见底的痛楚,也看到了那痛楚之下,为了某种信念(或是为了那个让她爱恨交织的男人,亦或是为了这摇摇欲坠的江山?)而燃烧起来的、近乎毁灭的勇气。
借王伦这把“刀”,去斩断蔡京推动联金之策的关键凭证!这个念头,如同恶魔的低语,瞬间点燃了他内心被压抑许久的野心和反抗的欲望。风险巨大,但收益……同样诱人!
他沉默了许久许久,脸上的表情从震惊、到挣扎、到权衡、再到一种破釜沉舟的冰冷决断。
“……”他没有回答赵云罗的话,而是猛地站起身,沉声道:“你好生休息,孤……还有要事。”
说完,他转身大步离去,那背影,竟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决绝与孤注一掷。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赵云罗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软软地跌坐在绣墩上,泪水再次无声滑落,浸湿了华美的宫装。她知道,她可能推开了一扇通往未知深渊的大门。为了国运?为了皇兄?还是……只是为了那个让她爱恨交织的男人,能有一线生机?她自己也分不清了,只觉得心被撕成了碎片。
**子时。龙津桥。**
汴河水在稀疏的星光下泛着墨色的微光,静静流淌,仿佛吞噬了所有的声音与秘密。桥上的石狮在夜色中沉默矗立,面目模糊,如同亘古的旁观者。
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悄无声息地停在桥头阴影里。王伦一身黑衣,独自下车,缓步走上桥面。他的步伐沉稳,气息内敛,如同融入夜色的猎豹,目光锐利地扫过桥面的每一个角落。
桥心,一人负手而立,正是太子赵桓。他同样身着便服,但那份属于储君的雍容与此刻眉宇间化不开的沉郁交织,形成一种独特而压抑的气场。
两人在桥心相遇,相隔五步站定。没有寒暄,没有试探,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心照不宣的紧张,仿佛一点火星就能引爆。
“王伦,你果然还是来了。”赵桓率先开口,声音冷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为了那个方腊的妹妹,你当真连汴京这龙潭虎穴,都敢再闯一次?”话语中,有着审视,也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对亡命之徒般勇气的忌惮。
王伦从容拱手,目光平静如水,深不见底:“殿下既然在此等候,想必也知王某所为何来。你我皆知,有些事情,殿下不便做,而王某,正擅长。”他将“擅长”二字,咬得略重。
赵桓冷哼一声,目光锐利如刀,直刺王伦,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剖开:“擅长?擅长的结果,就是让我大宋的公主为你神魂颠倒,甚至不惜……暗示孤来与你做这等大逆不道的交易?!”他的语气中带着压抑的怒火,既有被“利用”的不甘,也有一丝对妹妹痴心错付的心疼与愤怒。
王伦心头剧震,果然是云罗!竟然是云罗在背后推动了这次会面?一股混杂着巨额愧疚、难以言喻的感动与尖锐刺痛的暖流,瞬间涌过他的四肢百骸,让他几乎难以维持脸上的平静。他沉默了片刻,方能缓缓道,声音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沙哑:“殿下的怒火,王某理解。但此刻,纠结于过往恩怨于事无补。殿下之困,在于朝堂;王某之急,在于救人。我们的目标,或许……殊途同归。”
“殊途同归?”赵桓逼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却更加危险,如同毒蛇吐信,“你想救你的人,而孤,要的是能暂时斩断蔡京推动联金之策的爪牙!你要如何证明,你有这个能力?又如何保证,事成之后,不会反噬于孤?!”这是他最后的,也是最关键的疑虑。
“王某无需证明,殿下既然来了,便是最好的证明。”王伦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让,展现出强大的心理素质,“至于反噬……殿下当知,王某若真想对殿下不利,飞狐径之后,便有机会。王某所求,不过是一片安身立命、保住所珍视之人的天地。与殿下为敌,非我所愿,亦非我利。合则两利,斗则俱伤。”
他顿了顿,抛出了最终的、也是对方无法拒绝的筹码:“王某愿为殿下,盗取蔡京保管的那份《北疆山川隘口舆图》副本!”
赵桓瞳孔骤缩。他没想到王伦如此直接,目标如此明确!这让他更加确信,王伦在宫中有极其灵通的消息来源(无疑来自柔福殿),而王伦展现出的决断与精准,也让他心惊。
“你……你可知那图藏在何处?守卫何等森严?”赵桓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沙哑,仿佛第一次真正正视眼前这个“贼寇”的能量。
“太师府书斋,紫檀木龙纹密匣,机关与死士看守。”王伦语气笃定,如同在说一件寻常事,“如何取,是王某的事。殿下只需告诉我,这笔交易,做,还是不做?”
赵桓背过身去,望着桥下墨色沉沉的河水,肩膀微微起伏。风声、水声、他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在寂静的夜里被无限放大。这是一场豪赌,将东宫的未来,甚至身家性命,押在这个曾欺骗过朝廷、身份复杂、手握力量的“义王”身上。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息都如同煎熬。
终于,赵桓猛地转过身,眼中所有的犹豫和挣扎都被一种破釜沉舟的、近乎疯狂的决绝所取代。
“好!”他吐出一个字,重若千钧,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孤,与你做这笔交易!”
他上前一步,语速极快,仿佛怕自己后悔:“孤予你三样东西:第一,刑部大牢外围禁军明哨的准确轮值时刻与巡逻间隙图;第二,太师府部分核心区域的建筑结构与暗哨分布草图;第三,”他从怀中取出一枚非金非木、触手冰凉、刻着奇异纹路的令牌,猛地塞入王伦手中,“若事败被围,在特定区域亮出此令,或可阻他们片刻,但只有一次机会,用过即废,且绝不可追溯至东宫!”
信息量巨大,条件苛刻,风险滔天。但王伦没有任何犹豫,将令牌紧紧握住,那冰冷的触感仿佛直透心底,却又因知晓了赵云罗那沉甸甸的心意而带着一丝微暖。
“地图与轮值图,明日自会有人送至清源客舍。”赵桓说完,深深看了王伦一眼,那眼神复杂无比,有孤注一掷的期待,有冰冷无情的警告,更有一种引狼入室般的疯狂,“记住,你若失手,或泄露半个字,孤会第一个下令,将你等碾为齑粉!飞狐径的旧情,到此为止!”
言罢,他不再停留,仿佛多待一刻都会被这危险的交易灼伤,转身快步下桥,身影迅速消失在桥头的黑暗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王伦独自站在桥心,良久未动。他握着那枚尚带有一丝对方体温、蕴含着无尽风险与一线生机的令牌。夜风吹拂着他的衣袂,汴河水在他脚下奔流不息,带走了时间,也仿佛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滔天巨浪。
潜龙,与这帝国未来的主人,在公主复杂难言、掺杂着国仇家恨与个人情爱的心绪推动下,终于达成了这场将彻底搅动天下风云的、冰冷而致命的交易。
一场以整个汴京为棋盘,以国运、爱情、忠诚和生命为赌注的惊天棋局,至此,落下了最关键、也最危险的一子。而那颗最深情的棋子,此刻正独坐深宫,望着同一片沉寂的夜空,心如刀割,泪落如雨,不知自己究竟做对了,还是……开启了一场无法挽回的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