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的梆子声,仿佛敲在汴京这座巨兽濒死的心脏上,余音未散,便被太师府方向传来的、山崩海啸般的厮杀与烈焰奔腾的轰鸣彻底吞没。那火光映红了半边天际,将漆黑的夜幕撕开一道血淋淋的伤口,也点燃了刑部大牢外压抑已久的火药桶。
牢门正前方,战端骤起!方杰与杜微,率领着麾下最精锐的江南死士,如同决堤的洪流,猛地撞上了官军严密的防线。他们并非为了配合谁,而是严格按照那心照不宣的约定——太师府火起,便是各自动手的信号!救出少主方天定与公主方如玉,是他们江南势力自身不容置疑的最高目标!
方杰手中那杆沉重的方天画戟,在火把映照下化作一道撕裂夜色的寒光!他天生神力,戟法尽得真传,素有小吕布之称!乃是江南方腊麾下的第一猛将!此刻救人心切,含怒出手,更是霸烈无匹!但见戟影翻飞,如同黑龙闹海,劈砍勾刺,招式连贯如行云流水,气势磅礴似泰山压顶,当真有力敌万夫之勇!一名禁军都头自恃勇力,持盾硬抗,只听“咔嚓”一声爆响,连人带盾竟被那无匹的戟锋硬生生劈为两段,鲜血内脏泼洒一地!方杰怒吼如雷,声震四野,每一步踏出都地动山摇:“江南儿郎!随我杀进去,救出少主兄妹!挡我者死!” 他如同锋矢的箭头,以一往无前之势,深深楔入敌阵,所向披靡,硬生生在密集的枪林中撕开一道血口。
杜微则与方杰的刚猛正面形成绝妙互补。他身形并不与敌贴得太近,而是游走在战团边缘,如同一个冷静而致命的猎手。但见他双手连扬,一道道乌光便从指缝间激射而出!那飞刀不过三寸七分,样式古朴,却快得如同闪电,狠得如同毒蛇噬咬!刀刀不离咽喉、眉心、心窝等要害!一名正欲从侧面偷袭方杰的枪棒教头,刚举起铁锏,咽喉便被一柄飞刀贯穿,哼都未哼便仰天倒地。另一名躲在盾牌手身后、正准备施放冷箭的弓手,刚露出半个脑袋,眉心便多了一个血洞,手中弓弦犹自嗡鸣!杜微的飞刀,不仅是杀敌利器,更是控场的神来之笔。他总能在那千钧一发的瞬间,打断敌人最具威胁的攻势,为方杰那狂风暴雨般的戟法扫清障碍,清除那些试图偷袭、放冷箭的隐患。他左肩虽中了一箭,动作却依旧流畅狠辣,那飞刀仿佛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心到、眼到、刀到,例不虚发!他所过之处,官兵纷纷下意识地举盾护住面门,竟无人敢直撄其飞刀之锋!
他们的猛攻,完全是出于自身救人的迫切需求,但客观上,这不顾一切的亡命打法,确实如同一个巨大的、充满血腥气的漩涡,将大牢内外绝大部分的守卫力量,乃至听到动静不断增援而来的禁军、武侯,都牢牢吸附在这片主战场之上。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令人牙酸的兵刃撞击声、垂死者的哀嚎声,混合成一片地狱的交响,这震天的动静,也恰好为另一路的行动提供了绝佳的掩护。
在牢狱侧后方,燕青与救援小队正利用这千载难逢的时机。凭借柴进重金购得、并由“天罗”兄弟反复核实的牢狱结构图,他们找到了那处位于偏僻墙角、被杂物和枯藤掩盖的废弃维修通道入口。一名精通土木机关的死士迅速而无声地撬开几块活动的暗砖,露出了一个黑黝黝的、仅容一人匍匐通过的洞口,一股混合着霉烂、秽物与多年沉淀下的浓重潮气的恶臭扑面而来,几乎令人作呕。
乔道清凝神静气,侧耳倾听洞内动静,又仔细嗅了嗅涌出的污浊空气,沉声道:“洞内深邃,气息死寂,前方暂无伏兵,但需万分小心脚下头顶,恐有机关。”
燕青点头,不再犹豫,低喝一声:“进!”他身形一矮,如同灵猫般率先钻入那狭窄肮脏的洞口。八名精锐死士紧随其后,动作迅捷如猎豹。通道内阴暗潮湿到了极点,脚下泥泞粘滑,四周墙壁布满黏腻湿冷的苔藓,头顶不时滴落冰冷的水珠。众人紧守心神,凭借着图纸和微弱的磷光粉标记,沿着这条废弃多年的旧时排水通道,向位于地底深处、戒备最为森严的水牢区域艰难潜行。
得益于方杰等人造成的巨大混乱和惨烈搏杀,大牢内部的防卫果然出现了难得的空虚。他们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几处巡逻队必经之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解决掉零星落单的狱卒,尸体被迅速拖入通道的凹陷处或丢弃在污水中。整个过程干净利落,如同暗夜中索命的幽灵,未激起太大波澜。最终,他们找到了那间位于水牢区域最深处、守卫似乎也最为严密的独立石室。
在开锁死士全神贯注、耗费心力打开那沉重的九转锁后,铁栅栏门被缓缓推开,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燕青一个箭步冲入,低声道:“方姑娘!天定少主!是我们!王伦哥哥派我们来救你们!”
方如玉原本死寂、几乎失去焦点的眼神,在看清燕青那张虽染满烟尘却依旧带着熟悉关切的俊朗面庞时,骤然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彩,干涩的眼眶瞬间被泪水盈满,她挣扎着想从冰冷潮湿的石台上站起,却因长期的折磨与虚弱而踉跄了一下,“燕青哥哥……真……真的是你们……” 她的声音嘶哑颤抖,却充满了绝处逢生的激动与无法言喻的委屈。
燕青心头如同被重锤击中,酸涩难言。他急忙和一名死士上前,小心地将虚弱不堪、几乎轻若无物的方如玉扶起,另一名身材魁梧的死士则迅速将半身泡在污水中、昏迷不醒的方天定小心翼翼地背负起来。
剧烈的移动刺激了方天定,他猛地一阵剧烈咳嗽,竟强行睁开了眼睛!那眼中先是片刻的茫然与深入骨髓的痛苦,随即被一种近乎野兽般的警惕与抗拒所充斥。长期的酷刑、水牢的阴寒以及可能被喂食的扰乱神智的药物,早已将他的精神摧残得敏感而多疑。“放……开我……”他嘶哑地低吼,声音如同破锣,无力地挥动着手臂。
“天定!是自己人!是王伦哥哥的人来救我们了!”方如玉急忙扑过去,用身体护住弟弟,声音带着哭腔急切地解释,生怕这唯一的生机因弟弟的固执而溜走。
“王……伦?”方天定眼神一凛,充满了不信任。他目光扫过燕青等人,尤其是在气息沉稳、目光深邃的乔道清身上停留片刻。这道人虽未施展任何手段,但其从容气度绝非普通江湖人物,更是加深了他的怀疑。“妹妹……你……你糊涂!他们……来历不明……焉知不是……蔡京老贼的……诡计……”
就在这时,外面的喊杀声陡然发生了变化!方杰那如同受伤狂狮般的怒吼清晰传来,声音比之前更近了些:“转向!从西侧薄弱处突出去!杜微,用你的飞刀开路!” 紧接着,兵刃撞击声和混乱的脚步声似乎正在向大牢的西南方向移动——方杰他们在久攻牢门不下、死伤惨重的情况下,审时度势,正试图转向,寻找新的突破口!而他们转向的路线,恰好经过燕青他们撤离路径的外围!
几乎是同时,通道拐角处,火把光芒大盛,只见方杰浑身浴血,如同刚从血池中捞出来一般,那杆方天画戟依旧在他手中狂舞,戟刃都砍出了缺口,他正率领着仅存的五六名死士,如同陷入绝境的狼群,从一片官兵的围堵中悍然杀出,朝着西南方向猛冲!他显然也瞥见了刚从水牢出来的燕青等人以及被背着的方天定,但他此刻无法停留,激战之中,只能一边格挡劈来的刀枪,一边朝着这个方向投来焦急、询问乃至带着一丝决然托付意味的复杂目光,口中兀自用尽力气大吼:“护他们走——!!”
这一幕,恰好被抬起头的方天定看了个正着!
“方杰!!”方天定发出一声带着哭腔的嘶喊,他看到的是堂兄血战的身影、那遍体的创伤和眼神中传递的决绝。这一刻,对王伦势力的猜疑,被对方杰和江南兄弟安危的极度担忧、以及一种同生共死的血气所彻底压倒!“放开我!我要去帮方杰!我不能丢下他们独自逃生!!” 他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违背常理的蛮力,猛地从那死士背上挣脱下来,双脚落地时几乎摔倒,却又顽强地站稳,踉跄着,以一种异常决绝的姿态,朝着方杰身影消失的方向、那片喊杀最激烈、刀光最密集的战团冲去!
“天定!回来!”方如玉魂飞魄散,伸手想去抓,却只捞到一片虚空。
燕青脸色大变,急道:“我去追!”他刚迈出一步,就被乔道清拉住手腕:“小乙!你看局势!”
只见方才方杰冲过去的方向,官军的阵型果然被这股决死冲锋扯动,出现了短暂的混乱和缺口。而几乎是同时,另一小股约三四人的江南死士,显然是与方杰主力失散,正被十余名官兵死死追杀,且战且退,不知不觉竟朝着燕青他们这个方向退来!这两股原本各自为战、互不统属的力量,在这狭窄阴森的地底通道,被官军阴差阳错地挤压到了一处!
“妈的!跟这些朝廷鹰犬拼了!”那伙江南死士的头目身上插着两支箭,见到燕青等人,先是一愣,随即目光扫到被护着的方如玉,立刻明白了什么,脸上闪过一抹决绝,怒吼道,“北边的朋友!护好帝姬!我们给你们挡住追兵!”
没有时间犹豫,也没有正式的盟约。求生的本能和“救出方氏血脉”这共同的目标,让这两股素无交集的力量在这生死一瞬,形成了短暂的、脆弱的默契。求生的道路似乎只有一条,需要有人用身体去铺就。
“石勇!带两个人,帮他们顶住左翼!其他人,护住方姑娘,跟我从右边缺口走!”燕青当机立断,声音斩钉截铁。那名被称为石勇的河北悍卒赤红着双眼,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二话不说,立刻带着两名兄弟如猛虎般扑上,与那几名伤痕累累的江南死士背靠背站在了一处,刀光并举,死死挡住了从左翼包抄过来的如林枪阵。
而方天定,就在这片刀光剑影、血肉横飞的混乱中,赤手空拳,如同疯魔般冲向了战团最密集处,口中兀自喊着:“方杰!我来了!我们一起杀出去!!”
“天定!!”方如玉的哭喊声被淹没震耳欲聋的喊杀与金铁交鸣之中。
混乱中,谁也顾不上谁。人人都在生死线上挣扎。一支不知从何处射来的冷箭,如同命运无情而精准的嘲弄,穿越了人群的缝隙,“咻——噗!”的一声闷响,精准无比地钻入了方天定那瘦削的后心!他向前奔跑的身形猛地一顿,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低头,不敢置信地看着胸前透出的、染血的三角形箭镞,脸上充满了极致的错愕与未能手刃仇敌的深深不甘。他张了张嘴,似乎想最后喊一声什么,却只喷出一大口滚烫的鲜血和破碎的内脏沫子。随即,他眼中的光芒如同狂风中的残烛般迅速熄灭,身体失去了所有支撑,重重地向前扑倒在地,溅起一片混着血水的尘埃。那双年轻而倔强的眼睛,至死都圆睁着,望着方杰战斗的方向,充满了未竟的执念与一个时代匆匆划下的休止符。
“天定——!!!” 方如玉亲眼目睹弟弟中箭倒地,那单薄的身影如同被折断的芦苇,她发出一声凄厉到穿透所有喧嚣的哀嚎,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猛地向前一扑,若非燕青死死扶住,已然瘫倒在地。她并未昏迷,只是浑身剧烈地颤抖着,双手死死抠进燕青的手臂,指甲几乎陷进肉里,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却因极度的悲痛窒息,除了那一声哀嚎,再也发不出更多完整的音节,只有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令人心碎的抽气声,目光死死盯着弟弟倒下的方向,仿佛要将那惨烈的一幕刻进骨子里。
燕青目睹此景,心如刀绞,虎目含泪,他知道此刻已无力回天,任何迟疑都将让更多人葬身于此。他一把将几乎瘫软、失魂落魄的方如玉拦腰抱起,对仍在与数倍之敌苦战、浑身浴血的石勇和那几名江南死士吼道:“撤!快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