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为首的江南死士头目也红着眼睛，脸上分不清是血是泪，喊道：“走！告诉方将军，少主……少主他……”他话未说完，便被三四把同时刺来的长枪贯穿了胸膛，身体猛地一僵，随即软软倒下。
燕青不再有丝毫犹豫，与乔道清等人护着悲痛欲绝、目光呆滞的方如玉，借着这股用生命和鲜血换来的短暂空隙，如同几支离弦的利箭，射入了大牢外那无边无际、复杂如迷宫的黑暗巷道之中，将那无尽的遗憾、彻骨的悲伤与少年未冷的尸身，彻底留在了身后那片被血与火笼罩的修罗场。
城西，那座荒废已久的土地庙，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如同一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沉默地见证着又一场生死别离。
王伦、石秀与仅存的两名伤痕累累的老卒率先抵达。破败的庙门在他们身后合拢，暂时隔绝了外面的喧嚣与杀机。庙内蛛网密布，神像倾颓，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灰尘与腐朽气息。王伦立刻安排石秀警戒四周，自己则迅速检查了那名伤势最重、几乎靠意志力支撑的老卒的伤口，撕下自己早已破烂的内襟为他进行紧急包扎。他自己的左臂在太师府的佯攻中被一道阴狠的刀气划过，深可见骨，只是用布条死死勒住，鲜血仍在不断渗出，将布条浸透成暗红色。
“哥哥，时迁兄弟他们……”石秀刚低声开口，庙宇残破的后窗便传来一阵微弱的、带着特定节奏的敲击声。
很快，负责接应和保管舆图的另一小组，携着昏迷不醒、肋下伤口皮肉翻卷、气息微弱的时迁，与王伦汇合。王伦小心翼翼地从时迁贴身处取出那份以生命为代价换来的《北疆山川隘口舆图》，图纸冰凉，却仿佛带着时迁的血温与重量。他将其紧紧攥在手中，心头沉甸甸的，既有目标达成的片刻虚幻，更有对兄弟们伤亡的锥心之痛，尤其是李逵那决绝咆哮、反向冲锋的背影，在他脑海中反复闪现，让他的呼吸都为之一窒。
就在他心神激荡、尚未平复之际，庙门再次被一股微弱的力量推开。燕青、乔道清等人携着方如玉涌入。
“如玉！”王伦一见方如玉那毫无生气、苍白如纸、泪痕交错的脸庞，心头猛地一缩，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他急忙上前，从燕青手中将她接过。
方如玉一接触到王伦的手臂，仿佛终于找到了唯一的依靠，一直强撑着的坚强彻底崩溃。她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王伦，嘴唇剧烈颤抖着，想说话，却先溢出一声压抑不住的悲鸣。她猛地投入王伦的怀中，双手死死环住他的腰，将脸深深埋在他的胸膛，仿佛要躲进一个可以隔绝所有痛苦的世界。她的哭声不再是之前那种失控的尖锐，而是变成了一种更深沉、更绝望的、仿佛源自灵魂深处的呜咽与颤抖，整个身体都在王伦怀里瑟瑟发抖，如同风雨中无所依凭的落叶。
“王郎……天定……天定他……没了……就在我眼前……被箭……我拉不住他……我眼睁睁看着……”她断断续续地哭诉着，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冰冷的泪水迅速浸湿了王伦的衣襟。
王伦紧紧抱着她颤抖的身躯，感受着她那几乎要碎裂的悲恸，自己的心脏也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无法呼吸。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尽全身力气回抱着她，一只手紧紧揽住她的肩背，另一只手轻柔地、一遍遍地抚摸着她的头发，下颌轻轻抵着她的头顶。他闭上眼，将眼中翻涌的热流强行逼回，再睁开时，只剩下如磐石般的坚定与无尽的怜惜。他知道，此刻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唯有这坚实的怀抱，才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他抬头，看向燕青，燕青沉痛地微微摇头，眼神中充满了疲惫与歉疚。庙内一片死寂，只有方如玉那压抑不住的、令人心碎的啜泣声在空旷的破庙中低回盘旋，所有幸存下来的人，都默默低下了头，浓得化不开的悲怆与失去兄弟的痛楚，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然而，冰冷的现实从不因这片刻的悲伤而止步。
石秀猛地从门缝边收回目光，脸色铁青，压低声音，语气中是前所未有的急迫与杀气：“哥哥！官兵围上来了！听脚步，东北、西南、正门，三个方向！人数绝对过百，全是披重甲、配强弩的禁军精锐！还有……至少三四道气息，飘忽阴冷，像是宫里出来的影卫或者蔡京拳养的那批贴身死士！我们被包圆了，水泄不通！”
最后的时刻，生死关头，终于无可避免地到来。
王伦深深吸了一口带着霉味、血腥和尘埃的冰冷空气，强行将翻涌的气血与滔天的悲愤压下。他轻轻松开方如玉，双手捧住她泪湿的脸颊，拇指为她擦去不断涌出的泪水，目光坚定如磐石地看着她那双破碎的眼眸：“如玉，看着我。活下去，连着天定的那份，一起活下去。跟我一起，杀出去！这是命令，也是……请求。”
方如玉看着王伦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绝、深沉的痛惜与无比的守护，仿佛从他眼中汲取到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力量。她用力地、重重地点了点头，强行止住了那仿佛流不尽的泪水，眼神中重新燃起一丝求生的意志，尽管那意志此刻还如此微弱，如同风中残烛。
王伦环视庙内每一张疲惫、伤痕累累却依旧燃烧着不屈火焰的脸庞。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断所有犹豫、破釜沉舟的决绝，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诸位兄弟，我们失去了太多……铁牛、天定、还有许多好兄弟……他们的血，不能白流！我们的接应人马应该很快就会到来，大家一定要坚持住！！！”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如同出鞘的绝世凶刃，闪烁着冰冷与炽热交织的光芒：“石秀！你，还有这两位兄弟！你们在前，为我等……开路！不惜一切代价，撕开一个口子！燕青！你护住方姑娘，居中策应，随时补位！乔道长、时迁，由我，和这两位兄弟！亲自断后！”
“哥哥！让我断后！”石秀虎目含泪，梗着脖子低吼，“俺石秀烂命一条……”
“执行命令！”王伦猛地打断他，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目光如炬地盯着石秀，仿佛要将自己的意志刻入他的骨髓，“石秀！你的‘拼命’要用在开路上！你的刀，要为活着的人劈开生路！我们的命，是死去的兄弟们换来的！谁都不能轻易丢掉！明白吗？！把活着的人……带出去！这是军令！”
石秀看着王伦那布满血丝却燃烧着不容反驳意志的双眼，看着他那不断渗血的臂膀，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最终将所有的悲愤与忠诚，化作胸腔中沸腾的战意，重重地顿首。
“好！”王伦低喝一声，声震屋瓦，仿佛要将这破庙的屋顶掀开，“记住！向前！不准回头！狭路相逢——”
“勇者胜！”残存的众人，从喉咙深处发出低沉而整齐的咆哮，尽管声音不大，却汇聚成一股一往无前的惨烈气势，在这黎明前的黑暗中，显得格外悲壮。
王伦猛地举起手中那柄跟随着他历经无数恶战的长剑，剑锋在破庙缝隙透入的、黎明前最微弱的天光映照下，划出一道决绝的、冰冷的、仿佛能斩断一切阻碍的寒芒。
“开门！突围！”
“轰隆！！！”
土地庙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被石秀合身凝聚全部力量的一撞，轰然碎裂！木屑与积年的烟尘如同爆炸般弥漫开来。门外，黎明前最深的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吞噬着一切。而在这片令人窒息的墨色之外，是无数火把组成的、正在缓缓压上的、令人绝望的移动光墙，是上百副铁甲摩擦汇成的、令人心胆俱寒的铿锵之声，是无数张弓弩上弦带来的、细微却致命的嗡鸣，是无数双在跳跃火光映照下、闪烁着冰冷、残忍与猎杀快意的眼睛！
王伦一马当先，护着背负时迁和乔道清的兄弟，紧随在以石秀为箭头、如同赴死队般的开路先锋之后，如同一支燃烧着所有悲伤、愤怒、不甘与最后生命意志的火焰箭矢，义无反顾地、悍然地射入了那片由钢铁、烈火、死亡与那一丝渺茫生机交织而成的最终罗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