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月西沉,东方未明。青林坳的晨雾像一层薄纱,缓缓在林间流淌,将破庙、血迹、还有那些尚未冷却的尸首都笼在朦胧里。方如玉的身影早已没入密林深处,连最后一点衣袂的痕迹都看不见了,可王伦仍旧站在原地,望着那个方向,一动不动。
他的肩背挺得笔直,染血的战袍在晨风中微微拂动。卢俊义、关胜等人正在清点伤亡,安排撤离,低沉的号令声、伤者的呻吟声、还有兵器碰撞的轻响混杂在一起,可所有这些声音,都好像隔着一层什么,传不到王伦耳中。
他只是在看那片林子。
直到一个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又浸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和炽热,从他身后极近处响起:
“她走了……我的王义哥哥,现在,我该叫你义王了。”
王伦蓦然转身。
赵云罗就站在他身后三步远的地方,一袭墨绿色骑装紧裹着纤瘦却挺拔的身姿,长发简单地束在脑后,几缕发丝被晨露打湿,贴在白皙的颈侧和颊边。她没有看江南人离去的方向,甚至没有看这满地的狼藉和血迹,一双眸子只牢牢锁着王伦的脸,那里面翻涌的情绪太复杂——久别重逢的悸动,亲眼看着他为另一个女子舍生忘死、血战汴京的酸涩刺痛,还有……那压抑了不知多少年、几乎要冲破胸膛喷薄而出的炽烈情愫。
她向前走了一步,靴尖踩碎了一根沾血的枯枝。“当年你被押解回京,镣铐加身,从北疆一路带到汴梁,是我在长亭苦等,是我在紫宸殿前以死相逼……”她的声音哽了一下,随即又扬起,带着公主的骄傲和女子特有的执拗,“这些天下皆知的旧事,王监军——哦不,义王殿下——你可还记得半分?”
王伦看着她。
晨光渐渐透出云层,落在她脸上,照亮了她眼底隐隐的水光,也照亮了她微微颤抖的唇。那张曾经在深宫高墙内对他浅笑、为他忧心的容颜,似乎清减了些,下颌的线条更清晰了,可眉宇间那股子不肯服输的劲头,却比从前更盛。
他缓缓抱拳,躬身,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凿在青石上:“云罗。”
他没有称殿下。
“长亭风雪,殿前白刃,王伦此生不敢或忘。”他直起身,目光与她平视,坦然、郑重,没有半分闪躲,“若非你当年舍命相护,我早已是刑场上一缕孤魂,何来今日?”
赵云罗的眼泪,就在这一瞬间滚了下来。但她立刻抬手,用力抹去,动作快得几乎有些粗鲁。
王伦的声音继续响起,更沉,更重:“此番救江南众人,你甘冒奇险,于深宫之中传递消息,疏通关节,此恩此德,于我性命无异。王伦并非草木,你的情义,重如山岳,深似海渊,我铭刻于心。”
这话,是对“王义”往事的回应,更是对“王伦”今日所受恩情的确认。
卢俊义、关胜等人此时已围拢过来,闻言皆是动容。他们虽知主公与这位大宋公主渊源极深,却不知深到如此地步,更不知今日突围,背后竟还有公主如此大的干系。
“主公,此地不宜久留!”卢俊义上前一步,沉声道,“官兵虽退,必卷土重来。我们需即刻撤离!”
赵云罗却在此刻,从怀中取出一块黑沉沉的令牌,上镌蟠龙,正是东宫信物。她举着令牌,目光扫过卢俊义、关胜等一众虎视眈眈的将领,最后落在王伦脸上,声音恢复了冷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太子哥哥要见的,不仅是献图的义王,更是当年在朝堂之上、屡破蔡京奸计的王义!他要你亲眼看看,如今的朝堂,值不值得你继续效忠!要不要随我去,你自己决定。”
“王义”二字,像一把钥匙,倏然打开了王伦记忆中尘封的某一角。
化名王义,潜伏朝中。那些年在汴京的日日夜夜,明枪暗箭,波谲云诡。蔡京老贼把持朝政,党羽遍布,盐政、漕运、边关军需……处处是他们的手。他记得自己如何从看似无懈可击的漕运账册里,找出那细微的破绽,一举撕开蔡京一党垄断盐利、中饱私囊的口子,让老贼在御前灰头土脸;记得自己如何截获边关军报,发现军械粮草屡屡短缺的猫腻,顺藤摸瓜,险些将秦桧克扣军需、倒卖物资的勾当公之于众;更记得在决定北伐将领人选的御前会议上,自己如何力排众议,戳穿蔡京意图安插亲信、架空主战将领的图谋……
那些不见刀光剑影、却凶险更胜战场的交锋,那些凭借才智、胆识与对国事的赤诚,一次次让老贼吃瘪、让奸党谋划落空的时刻……久远的记忆带着鲜明的画面和情绪,呼啸着涌回心头。
王伦的眼神,微微变了。
他看着赵云罗手中那枚东宫令牌,又抬眼望了望汴京城的方向。那座巍峨的城池,在渐亮的天空下显露出庞大的轮廓,像一头沉默的巨兽。
“我去。”他说。
“主公!”石秀急道,“那东宫便是龙潭,去不得!”
“是啊哥哥!”武松也按住刀柄,“谁知道是不是陷阱?咱们刚杀了他那么多官兵!”
王伦抬手,止住众人的劝阻。他的目光从一张张关切、焦急的脸上扫过,最终回到赵云罗那里。“公主以性命信誉相邀,太子以国事相召。”他顿了顿,声音不高,却异常坚定,“况且,我也确实想看看,如今的紫宸殿上,究竟是怎样一番光景。卢员外,关将军,你们按原计划,带队前往预定地点接应。我去去便回。”
他的语气里有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众将虽仍担忧,却也不再强劝。卢俊义重重抱拳:“主公万事小心!若有变故,以响箭为号,末将等拼死也会杀进城去!”
王伦点头,将装有舆图副本的密封铜管小心递给了赵云罗。赵云罗接过,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手掌,冰凉,却带着细微的颤抖。她迅速将铜管收入怀中,转身走向停在不远处阴影里的一辆看似普通的青篷马车。
“上车。”她说。
王伦随她登上马车。车厢内颇为宽敞,陈设简洁,却处处透着皇家用品的精致。车门关上,将外面的一切声响隔绝,只剩下车轮碾过土路的辘辘声,还有两人之间有些凝滞的呼吸。
马车在寂静中行驶了一段。赵云罗靠在厢壁上,眼睛望着车窗缝隙外飞速倒退的模糊景色,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
“你那方姑娘,对你用情很深。临走时看你的那一眼……我看见了。”
王伦沉默片刻,道:“她是江南帝姬,肩上担着家国血仇。”
“所以呢?”赵云罗转过头,直视着他,眼中又有那种灼人的光,“所以她的情义就更重?我的就不是情义?王伦,当年你化名王义,在朝中举步维艰的时候,是谁一次次借故召你入宫,实则是为了让你避开蔡京爪牙的暗算?是谁在父皇面前,装作无意地提起你的政绩,为你争取擢升的机会?又是谁……在你被定罪押解的路上,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关系,只求保你性命?”
她的质问并不尖锐,却字字锥心。“我不求你像对她那样,为我血洗汴京。我只问你,王伦,在你心里,我赵云罗,究竟算什么?”
车厢内昏暗的光线下,她的脸庞苍白,唯有眼睛亮得惊人。
王伦迎着她的目光,没有回避。“云罗,”他再次叫了她的名字,“你于我,是恩人,是知己,是……在我最狼狈不堪、命悬一线时,伸出援手的那道光。这份情义,与我性命同重。只是……”他声音低沉下去,“我如今是朝廷通缉的要犯,是啸聚山林的‘逆贼’,前路尽是刀山血海。你的情义太贵重,我怕……承不起,也还不了。”
赵云罗看着他,看了很久,忽然笑了,笑容里带着泪光,却也有一种豁出去的释然。“谁要你还了?”她别过脸,声音闷闷的,“我自己愿意的。”
马车就在这时,轻轻一顿,停了下来。
太子赵桓的这处秘密别院,位于汴京内城西南角,毗邻金明池,外表看去只是一座富商购置的普通宅邸,粉墙黛瓦,毫不起眼。然而马车却未走正门,而是绕到后巷,经由一道隐蔽的侧门直接驶入,穿过几重院落,最终停在一处僻静小院前。
院内古树参天,枝叶在晨风中飒飒作响。正房的门开着,里面灯火通明。
王伦随赵云罗步入房中,只见太子赵桓负手立在窗前,正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他穿着常服,身形比几年前清瘦了些,肩背却依旧挺直。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来。
四目相对。
赵桓的目光极其复杂,有审视,有感慨,有痛惜,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无奈。他上下打量着王伦,从他染血破损的战袍,看到他眉宇间未曾消磨的锐气,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王义……不,王伦。”
王伦抱拳,躬身:“草民王伦,见过太子殿下。”
“免了。”赵桓摆摆手,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坐吧。”他的目光落在赵云罗身上,语气柔和了些,“云罗,辛苦你了。”
赵云罗摇摇头,将怀中的铜管取出,双手奉上:“哥哥,图在此。”
赵桓接过铜管,却没有立刻打开,只是摩挲着冰冷的铜皮,目光再次投向王伦。“当年你以漕运账册破蔡京盐政之弊,以边关军报揭秦桧克扣粮草之罪,孤都记得。”他走到书案后坐下,将铜管放在案上,“后来你身份暴露,孤虽尽力回护,终究……还是让你受了那许多苦。”
“殿下不必如此。”王伦平静道,“昔日王义所为,皆是本分。至于后来之事,时也,势也,非殿下之过。”
赵桓苦笑一下,不再纠缠往事,神色转为严肃。“图,孤稍后再验。此刻有更要紧的事。”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明日早朝,孤将以此图为剑,当庭弹劾蔡京通金卖国!此乃关乎国运的一战,孤需要你——这个最了解蔡京、秦桧手段的人,在场!”
侍立在一旁的宿元景此时抚须开口道:“太子殿下所言极是。王监军曾与蔡京一党在朝堂周旋数载,深知其诡辩套路、构陷伎俩。明日朝会,必是唇枪舌剑,凶险万分。若能有王监军在旁,关键时刻或可提点一二,或能识破其陷阱,扭转局面。”
另一位须发皆白、面色刚毅的老臣宗泽也激动道:“正是!当年王监军在边关,就曾用假军情诱蔡京党羽露出马脚,此番定要再挫其锋!让那老贼伏法!”
王伦微微蹙眉:“殿下欲让我如何在场?王某如今容貌,恐怕……”
“这个孤已有安排。”赵桓从书案抽屉中取出一套折叠整齐的青色官服,放在案上。“东宫典签沈墨,身材与你相仿,为人低调严谨,三日前已奉孤密令,前往淮南公干。他的腰牌、官服、履历文书,俱在此处。”他又从袖中取出一个巴掌大的扁木盒,打开,里面是几张薄如蝉翼的物事,还有几个小瓷瓶。“黄瑾。”
一直垂手侍立在阴影里的一位面容清癯、眼神平静的老内侍应声上前,正是赵云罗带来的易容高手黄瑾。
“有劳公公,让他扮作沈墨。”赵桓道。
黄瑾躬身:“老奴领命。”他转向王伦,声音低哑平和:“王将军,请移步内室,需约半个时辰。”
王伦看向赵桓:“即便易容,王某立于朝堂,又能如何?终究不能发声。”
赵桓却从怀中取出一物,递了过来。那是一枚小巧的铜制物件,形似听筒,一头连着极细的竹管,不过寸许长,工艺极其精巧。“此物乃当年西域小国进贡的奇巧之物,名唤‘耳语竹’。你将这竹管含于口中,细声说话,声音可经由铜线,传至孤袖中暗藏的铜片,振动发声,唯孤能闻。”
王伦接过这精巧的机关,入手微沉,冰凉。他仔细看去,那竹管中空,铜线细若发丝,却极坚韧。
“但切记,”赵桓神色凝重,“语速需极缓,吐字需极轻,且每次传话,不可超过三字!此物虽隐蔽,却非万能,若被精通机关之术或内功深厚者靠近细察,亦有风险。”
“三字……”王伦沉吟。
“足矣。”宿元景目光锐利,“关键之时,一言可定乾坤。义王只需在蔡京、秦桧设下言语陷阱,或抛出诛心之论时,点醒太子殿下要害所在即可。”
王伦手握那枚“耳语竹”,感受到铜质的冰凉渐渐被掌心温热。他知道,明日紫宸殿上,他将要见证的,是一场没有刀光却可能更血腥的战争。而自己,将成为一个隐藏在阴影中的参战者。
“王某明白了。”他沉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