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赵老大吐出一口浓烟,声音粗嘎,“听说……有南洋货的大生意?”
谢知遥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摘下兜帽,露出面容。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囊,打开,倒出几颗龙眼大小、浑圆莹润的珍珠,放在两人之间的茶几上。珍珠在昏暗的光线下,依然泛着温润柔和的珠光,一看便知是上好的南洋珠。
赵老大的目光在那几颗珍珠上停留了片刻,眼神闪了闪。他放下烟壶,身体微微前倾:“成色不错。客官想走多少?走哪条路?”
“货不少。”谢知遥的声音平稳,“路子嘛……听说赵老大对码头上的门道最熟,尤其是那些……‘不走寻常路’的门道。近来,可有稳妥的‘影子船’能接大货?”
“影子船”三个字一出,赵老大的眼神骤然锐利了几分。他重新靠回椅背,拿起烟壶,又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的表情有些模糊。
“客官说的什么话,码头上的船,那可都是正经来往,登记在册的,哪有什么影子不影子的。”他打着哈哈。
谢知遥也不急,手指轻轻敲了敲茶几面,发出笃笃的轻响:“明人不说暗话。赵老大,我既然找到这儿,自然是信得过你的路子。价钱好说,只要货能平安进来,不走官港,不落记录。”他顿了顿,补充道,“我听说,前些日子,下游废弃的三号码头那边,半夜挺热闹的?货箱上,好像还打着特别的火印?”
赵老大夹着烟壶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盯着谢知遥看了半晌,忽然咧嘴笑了,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发黄的牙:“客官消息倒是灵通。”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浓浓的市井气,“三号码头那边,确实有‘朋友’在用。不过嘛……那可是有主的地盘,规矩严得很。那些货,可不是谁都能碰的。看守的都是硬点子,生人根本靠不近。火印嘛……嘿嘿,是个‘金’字。”
金字火印。
谢知遥的心沉静如水,面上却适当地露出一点“果然如此”和“为难”的神色。
“有主?不知是哪位东家?或许,谢某可以上门拜会,谈笔生意?”
赵老大摇了摇头,重新靠回去,咂巴着嘴:“东家?那可是真正的大人物,皇商里的这个!”他竖起大拇指,眼里闪过一丝混杂着敬畏和贪婪的光,“‘金玉满堂’的金大官人!人家的货,那都是直达天听的贡品级别,走的是通天路子。我们这些跑码头的,也就帮着看看场子,分点汤喝喝。客官您这生意……怕是没那么好做。”
金玉满堂。金不换。
果然是他。
谢知遥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失望”和“惋惜”,叹了口气:“原来是金大官人的路子……那确实,谢某冒昧了。”他起身,将那几颗珍珠往前推了推,“这点小意思,给赵老大和兄弟们吃酒。今日叨扰了。”
赵老大看着那几颗珍珠,眼里放光,嘴上却客气着:“这怎么好意思……”
“应该的。”谢知遥已经重新戴好兜帽,“就当交个朋友。日后若有机会,再请赵老大关照。”
离开小酒肆,午后的阳光依旧炽烈。码头的喧嚣扑面而来。
谢知遥走在杂乱的人流中,兜帽下的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三号码头,金字火印,金不换的私船。
这条线,清晰了。
几乎在同一时刻,下游废弃的三号码头附近。
阿青扛着一大包不知是什么的货物,混在一队苦力中间,沿着河岸蹒跚走着。他赤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布满了汗水和灰尘,肩膀被粗糙的麻绳磨得通红。头上包着一块脏得看不出颜色的汗巾,脸上也抹了黑灰,完全看不出原本清俊的模样。
他的脚步有些踉跄,呼吸粗重,看起来和周围那些被生活重压榨干了力气的苦力没什么两样。只有那双低垂的眼眸,在汗巾的阴影下,锐利而冷静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
三号码头确实废弃已久,木质栈桥大半腐朽坍塌,只剩下一些残留的桩基。岸边长满了半人高的荒草。但阿青敏锐地注意到,荒草中有些地方有明显被踩踏过的痕迹,痕迹很新。栈桥附近的淤泥里,也有较新的、不属于小型渔船的吃水线痕迹。
他扛着货包,装作体力不支,在一个背阴的土坡旁坐下歇息,用汗巾胡乱擦着脸,目光却借着擦拭的动作,快速掠过河面。
河水浑浊,缓缓流淌。此刻正是午后,码头上没什么人。但阿青记得谢知遥传来的消息——那些“影子船”通常在夜半靠岸。
他需要确认细节。
休息了片刻,他重新扛起货包,沿着河岸慢慢往回走。在经过一片芦苇丛时,他脚下一个“不稳”,货包脱手,滚进了芦苇丛深处。
阿青嘴里骂骂咧咧地抱怨着,拨开芦苇钻进去寻找。芦苇很高,很好地遮蔽了他的身影。他在里面摸索了片刻,很快,指尖触到了一个硬物。
那不是石头。
他拨开茂密的芦苇秆,看到淤泥里半埋着一个木箱的残角。箱子大部分已经腐烂,但一角还保留着相对完好的木板,木板上,有一个模糊的、被水浸泡得有些变形、但依然能辨认出轮廓的烙印痕迹。
那是一个方形的烙印,中间依稀是个“金”字的篆书体。
阿青的瞳孔微微一缩。
他迅速将那块残板掰下,塞进怀里,然后捡起货包,重新钻出芦苇丛,脸上依旧是那副疲惫麻木的神情,扛着包,深一脚浅一脚地融入了远处码头主干道上那一片喧嚣的人流之中。
日头偏西时,谢知遥和阿青先后回到了城南别院。
书房里,苏绣棠面前的素白宣纸上,又添了许多新的标注。在“通海银号”的股东名录里,她发现了一个不起眼的名字,经过交叉比对,此人竟是金不换一个早已疏远、几乎被人遗忘的远房表亲。而在另一份陈年船行记录里,她找到一条隶属于“金玉满堂”、却在五年前就报称“触礁沉没”的货船名号,这条船的记录,与王德安账册上某一笔可疑资金流入的时间点,微妙地重合。
当谢知遥带回“三号码头”、“金字火印”以及赵老大亲口确认的“金玉满堂金大官人”的信息时,当阿青将那块带着模糊“金”字烙印的残木板轻轻放在书案上时,所有的线索,如同散落的珠子,被一根无形的线,彻底串联了起来。
书房里静了片刻。
窗外暮色渐起,远处的屋脊轮廓开始变得模糊。
苏绣棠拿起那块残木板,指尖抚过那个扭曲的“金”字烙印。木板带着河水的泥腥气和芦苇的淡香,烙印的边缘因为长期浸泡而柔软溃烂。
“金不换。”她轻声念出这个名字,声音在渐暗的书房里清晰可闻,“皇商之首,专司南洋贡贸,与二皇子母族承恩公府过从甚密,私下拥有未经报备的走私船队,通过王德安洗白巨额不明资金,账册代号‘金先生’,货箱标记‘金’字火印。”
她抬起眼,目光扫过谢知遥和阿青,眼神清澈而坚定,带着一种终于抓住猎物踪迹的冷静锐利。
“调动所有能调动的人手,”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十二时辰不间断,监控金不换本人,他的宅邸,他名下所有明处暗处的商铺、仓库、码头据点。重点盯住那个三号码头,记录所有夜间异常的船只往来和货物装卸。通知我们在江南的人,严密监控‘金玉满堂’总号及主要分号的资金异动和货物进出。”
谢知遥补充道:“金不换关系网复杂,动他必须雷霆万钧,一击即中,不能给他任何反应或销毁证据的机会。所有行动务必隐秘,避免打草惊蛇。”
阿青沉默地点头,眼中寒光一闪而逝。
苏绣棠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傍晚的风带着凉意吹进来,拂动她额前的碎发。远处京城华灯初上,星星点点的灯火在暮霭中蔓延开,勾勒出这座庞大城池繁华而迷离的轮廓。
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这层层灯火,落在了某个金玉满堂、却暗藏污秽的宅院深处。
“从宫廷副总管,到皇商巨贾,”她望着那片璀璨又模糊的灯火,声音很轻,却像淬了冰的刀刃,“这条沾着血和铜臭的线,总算拽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