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一个普通伺候茶水的内侍。
谢知遥坐在她身侧不远处,正与一位相熟的勋贵子弟低声谈论着近日京郊马球赛的趣闻,言笑从容。但他的目光,也似有若无地,不时扫过那名内侍,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锐利。
宴至中途,气氛愈发热络。有文士提议以“残荷”为题即兴赋诗,引来一片附和与推辞之声。赵珩含笑听着,并不强求,只温言鼓励了几句。
这时,他端起茶盏,缓步走到了苏绣棠所坐的临水栏杆旁,目光投向池中那片枯荷,似是随意地道:“苏妹妹觉得这残荷景致如何?虽无夏日盛放时的浓艳,却另有一番风骨。”
苏绣棠放下茶盏,起身微微敛衽:“民女见识浅薄,只觉这荷叶虽枯,筋骨犹存,映着秋水,别有一番清寂之美。殿下雅集以此为题,匠心独运。”
赵珩笑了笑,目光依旧看着池水,语气却带上了一丝似有若无的感慨:“是啊,世事无常,盛衰有时。谁能想到,二哥那般煊赫,竟也会……走到那一步。”他顿了顿,转过身,目光温和地落在苏绣棠脸上,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同情与关怀,“倒是苏妹妹,历经那般磨难坎坷,如今总算苦尽甘来。苏伯父与伯母在天之灵,若知晓苏家冤屈得雪,爱女平安长成,且得陛下嘉许,定当欣慰不已。”
苏伯父与伯母……
在天之灵……
欣慰……
这几个字眼,如同淬了冰的针,毫无预兆地、狠狠扎进苏绣棠的耳膜,直刺心脏!
袖中的手,猛地攥紧!指甲在瞬间深深陷入掌心最柔软的嫩肉里,带来一阵尖锐到几乎让她眼前发黑的刺痛!唯有这刺痛,才能勉强镇压住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混合着滔天恨意与极致悲恸的嘶喊!
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随即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脸上那完美的笑容没有丝毫破损,只是恰到好处地,多了一丝被触及伤心事的哀戚与黯然。
她缓缓垂下眼帘,长睫在眼下投出浓重的阴影,遮住了眸中瞬间翻涌又强行压下的惊涛骇浪。再抬起时,眼中已蒙上一层淡淡的水光,声音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多谢……殿下挂怀。”她微微偏过头,似乎不忍再听,语气低柔而充满了感激,“父母若知……朝廷与殿下还苏家清白,定会……含笑九泉。如今,民女别无他求,只愿谨守本分,安稳度日,经营好‘锦棠记’,不负圣恩浩荡,不负……殿下一直以来的照拂之情。”
她将姿态放得极低,言辞恳切,将一个侥幸逃生、感念天恩、只求安稳余生的孤女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话语中,将对父母的哀思,与对朝廷、对赵珩的感激,紧紧捆绑在一起,毫无破绽。
赵珩注视着她,那双总是温润含笑的眼眸深处,似乎有某种极其细微的东西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抓不住。是探究?是审视?还是……一丝极淡的、近乎玩味的满意?
随即,那抹异色便消失无踪,重新被温和的笑意取代。他轻轻颔首,语气愈发柔和:“理应如此。苏妹妹年纪尚轻,将来日子还长。日后若遇难处,无论大小,本王这里,仍是苏妹妹的依靠。”
这话说得恳切,如同兄长的承诺。可听在苏绣棠耳中,却字字如冰,带着无形的枷锁与警告——我知晓你的过去,掌控你的现在,也将影响你的未来。安心做你该做的,不要有多余的心思。
“殿下隆恩,民女铭记在心。”苏绣棠再次屈膝,声音轻柔却清晰。
赵珩未再深谈,仿佛方才真的只是一时感慨。他将目光重新投向池中,闲闲评论起水中几尾颜色鲜艳的锦鲤来,语气轻松。
苏绣棠静静地站在一旁,偶尔附和一两句,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婉柔顺的模样。只有她自己知道,后背的衣衫,已被一层细密的冷汗微微濡湿,紧贴着肌肤,带来冰凉的黏腻感。
宴席又持续了约半个时辰,方才宾主尽欢,陆续散去。
回程的马车上,厚重的车帘隔绝了外界的光线与声响。
苏绣棠端坐在车厢内,背脊依旧挺直,脸上那完美的笑容却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虚脱的苍白与深入骨髓的冰冷。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那只一直紧握成拳、指甲几乎掐出血痕的手,掌心传来火辣辣的刺痛。
她闭上眼,靠向车厢壁,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了一口气。
谢知遥坐在她对面的位置,没有出声打扰。他只是沉默地倒了一杯温热的茶水,递到她手边。
直到马车驶入苏宅侧门,直到两人一前一后进入书房,直到阿青无声地出现,确认四周安全,并启动了密室的机关,那沉重书架再次滑开——
踏入那绝对安静、隔绝一切的石室,苏绣棠才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她没有坐下,只是走到石桌前,双手撑在冰冷的桌面上,微微低着头。卸下的点翠蝴蝶簪和珍珠花被随手放在一旁,在长明灯幽暗的光线下,失去了白日的璀璨光华。
“他今日……特意提及我父母。”她的声音在寂静的石室里响起,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却冰冷依旧,“绝非无意。更非关怀。”
谢知遥站在她身侧,将那杯一直捧在手中的、已然温凉的茶,轻轻放在她手边。
“是提醒。”他沉声道,声音在石壁间激起轻微的回响,“提醒你,你的过去,你的软肋,他都知道。也是试探,试探你听到父母之事时的反应,试探你是否……知道了更多不该知道的东西。”
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或者,如你所料,他或许……很享受这种感觉。将仇人之女掌控在掌心,看着她对自己感恩戴德,看着她在他编织的网中起舞,却不知真正的猎手就在眼前。这种掌控感和……优越感,对某些人来说,本身就是一种愉悦。”
苏绣棠的指尖,在冰冷的石桌上缓缓划过,留下一道看不见的痕迹。
“他越是表现得完美无瑕,温和可亲,越是可怕。”谢知遥继续道,眼中寒光凝聚,“二皇子张狂外露,其恶在表面。赵珩……其毒在骨,其奸在髓。今日他身边那个内侍,绝非寻常阉人。我观其气息步伐,应是内外兼修的高手,且极善隐匿。赵珩能将这样的人放在明处伺候,其暗处隐藏的力量,恐怕更加惊人。”
苏绣棠终于直起身,端起那杯温凉的茶,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滑入喉中,让她混沌的思绪清晰了些许。
“无妨。”她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是冻彻骨髓的寒意,“他既喜欢演戏,喜欢这温文尔雅的贤王皮囊,我们便陪他演下去。他想要一个感恩戴德、安分守己的‘苏妹妹’,我便给他看。”
她放下茶杯,目光落在幽暗的灯火上。
“只是,这戏台之下,该布的网,一道也不能少。该磨的刀,一刻也不能停。”她转向如同影子般立在入口处的阿青,眼神锐利如刀,“阿青,你那边,必须加快速度了。我要知道,那个内侍的底细,赵珩身边所有类似人物的来历。我要知道,他除了这座‘静渊府’,还有哪些眼睛看不到的巢穴。”
阿青无声颔首,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中,显得愈发冷凝,如同即将出鞘的、没有任何感情的利刃。
苏绣棠知道,从今往后,与赵珩的每一次“如常”往来,每一次看似温和的交谈,都是在万丈深渊的刀尖上跳舞,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但这也是唯一的路。
在彻底的绝望与黑暗面前,唯有比黑暗更深的隐忍,比刀锋更利的耐心,方能于绝境之中,窥见那一线……撕破伪装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