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沉的日头仿佛一个巨大的、正在缓缓渗血的伤口,低低地挂在天际。那光不再是白日的灼烈,而是一种粘稠的、近乎凝固的暗红,将十里坡连绵的矮丘、稀疏的林木、荒芜的野草,都浸染上了一层不祥的血色。没有云,天空是那种褪了色的、苍茫的灰蓝,与地面浓烈的红形成刺目的对比。风不知何时停了,空气凝滞得仿佛能拧出铁锈般的腥气,连夏虫都噤了声,只剩下无边无际的、令人心悸的寂静。
干涸的河床像一道被巨斧劈开的、深深的伤疤,蜿蜒横亘在血色的坡地之间。河床底部裸露着灰白和赭红的卵石,缝隙里挣扎着几丛枯黄的蓑草,在死寂中凝固成扭曲的姿态。
约定的交易地点,就在河床东侧一片相对平坦的林间空地。空地上黄土板结,寸草不生,周围环着些枝干虬结的老槐和半枯的榆树,树影在血色夕照下拉得很长,扭曲如鬼爪。
空地边缘,早已静静地停着两辆罩着青布的普通货运马车。车旁,肃立着八九个身影。为首一人,年约三十许,面容普通,肤色微黑,穿着一身质地尚可却并不张扬的宝蓝色暗纹杭绸直裰,腰间束着玉带,手上戴着两个成色不错的翡翠扳指,俨然一副江南殷实商贾的打扮。正是易容改扮后的谢知遥。他身后,阿青等八人同样作寻常随从护卫装束,粗布短打,腰佩寻常钢刀,面无表情地立在马车旁,目光低垂,仿佛只是些本分的下人。
马车旁的地上,放着三口沉重的樟木箱,箱盖紧闭。
日头又下沉了一分,天边的血色愈发浓重,几乎要滴落下来。
空地另一头的土路上,终于传来了马蹄声和车辙碾过碎石的辘辘声响。
先是一队约十二三人,骑着杂色马匹,穿着各色劲装,神色剽悍的汉子,簇拥着一辆同样不起眼的青篷马车,缓缓行来。为首之人,豹头环眼,满脸络腮胡,敞着怀,露出古铜色胸膛上那条狰狞盘绕的黑蛇刺青,正是黑蛇。他骑在一匹枣红马上,目光如同毒蛇般扫过空地对面谢知遥一行人,最后落在那三口木箱上,眼中闪过一丝贪婪。
马车在空地边缘停下。车帘紧闭,不见里面人影。
黑蛇勒住马,粗嘎的声音打破了死寂:“钱带够了?”
谢知遥上前两步,脸上堆起生意人惯有的、带着三分精明七分客套的笑容,拱手道:“蛇爷守时。货银两讫,是在下做生意的规矩。”他侧身,对身后一名“随从”示意。
那“随从”上前,利落地用撬棍依次撬开三口木箱的搭扣,掀开箱盖。
昏红的夕阳余晖下,箱内上层,整整齐齐码放着白花花、亮闪闪的银锭!银光与血色交融,散发出一种诱人而冰冷的光泽。
黑蛇身后的手下中,响起几声压抑的抽气声。黑蛇眼中贪婪更甚,但他并未下马,只是努了努嘴。立刻有两名手下跳下马,从马背上卸下两个较小的、同样结实的木箱,抬到空地中央,打开。
里面铺垫着防潮的油纸,油纸上,整齐排列着十几套闪着幽暗金属光泽的部件——弩臂、弓弦、击发机括、特制箭簇。正是改装军弩的部件,与阿青之前在地窖所见一模一样,只是数量只有十套左右。
谢知遥踱步过去,随手拿起一个弩臂,在手中掂了掂,又凑近眼前,对着夕阳的光,细细端详。他的动作很慢,很仔细,眉头微微蹙起,像是发现了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蛇爷,”他放下弩臂,转向黑蛇,脸上笑容不变,语气却带上了几分生意人的挑剔,“这批货的成色……似乎与之前看过的样品,略有差异啊。您看这机括的簧片,打磨得似乎不够精细,还有这弩臂的弧度……最重要的是,数目不对。咱们谈好的,可是三十套。这……才十套出头,怕是有些说不过去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扫过那辆静止的马车。阿青的身影,在他说话的当口,已经如同鬼魅般,借着检查木箱的随从身影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挪动到了马车侧后方一个既能观察车内动静、又便于暴起发难的位置。
黑蛇脸上的横肉抖了抖,眼中闪过一丝不耐和凶光:“江南来的,懂不懂规矩?历来大宗的‘硬货’,都是先验样品,付定金,尾款等全部货到齐了再结清!剩下的二十套,在更稳妥的地方放着!想要,就先把这些的诚意拿出来!”他指了指地上那三口装满“白银”的木箱。
就在这时,那辆一直静止的马车,车帘微微掀起了一角。
露出一张脸。
那是一张异常白皙、甚至有些苍白的脸,不见多少皱纹,却透着一种久不见天日、缺乏血色的阴柔。五官普通,唯独一双眼睛,细长,眼角微微下垂,瞳孔颜色很淡,看人时带着一种毒蛇般的阴冷和审视。他穿着一身深青色暗纹的绸缎常服,打扮得像个体面人家的管事,但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属于阉人特有的阴鸷气息,却难以完全掩盖。
正是那名左手小指残缺的内侍,代号“蝮蛇”。
他没有下车,只是透过车帘缝隙,用那细长阴冷的眼睛,居高临下地扫了谢知遥一眼,声音尖细,带着一种刻意压抑却依旧明显的太监腔调,以及浓浓的不耐:
“南边的朋友,规矩就是规矩。验看样品,付足定金,剩下的,自然有剩下的交法。若是没带够诚意……”他顿了顿,左手下意识地微微蜷缩,缩回袖中,只露出那截光秃秃的指根,“那今日,便当是白跑一趟了。”
他的目光,如同冰凉的蛇信,在谢知遥脸上舔过,带着毫不掩饰的评估与警告。
阿青的背脊,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他的目光,死死锁定了马车窗口那张苍白的脸,以及那只缩回袖中的左手。就是此刻!
几乎在蝮蛇话音落下的同时,谢知遥脸上的商人笑容骤然消失!
他猛地将手中把玩的那支弩臂,狠狠掼在地上!
“砰!”一声闷响,在寂静的空地上格外刺耳!
“这货不对!”谢知遥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欺骗的愤怒,目光锐利地射向黑蛇和马车方向,“你们莫不是想黑吃黑,拿次货糊弄谢某?!”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厉声质问,让黑蛇及其手下都愣了一瞬。连马车里的蝮蛇,细长的眼睛里也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化为更深的阴冷和警惕——这不是正常生意人的反应!
然而,就在他们这愣神的一刹那——
动了!
一直如同影子般立在马车侧后方的阿青,在谢知遥摔落弩臂的闷响余音尚未消散时,身形已如蓄满力的劲弓射出的利箭,骤然爆发!
他没有冲向马车正门,而是足尖在地上一点,整个人如同没有重量的鬼魅,疾射向马车侧面的车窗!人在半空,右手已从腰间一抹,三枚鸽蛋大小、灰扑扑的圆球,呈品字形,精准地投向马车前方那名车夫和两名最近的护卫!
“噗!”“噗!”“噗!”
三声极其轻微的爆裂声几乎同时响起!圆球炸开,爆出大团灰白色、带着刺鼻辛辣气味的浓烟,瞬间将车夫和那两名护卫笼罩其中!浓烟刺激得他们双眼剧痛,涕泪横流,呛咳不止,瞬间失去了战斗力!
与此同时,阿青身后的七名锦鳞卫好手,如同七头蛰伏已久的猎豹,同时暴起!
两人直扑马背上的黑蛇!一人甩出套索,精准地套向黑蛇脖颈,另一人手中钢刀带起寒光,直劈其坐骑前腿!
剩余五人,三人配合阿青扑向马车,两人则如同虎入羊群,手中钢刀翻飞,攻向黑蛇那些尚未从浓烟和突变中完全反应过来的手下!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从谢知遥摔弩发难,到阿青等人雷霆出击,不过两次呼吸的时间!
“敌袭——!”黑蛇毕竟是刀头舔血的人物,虽惊不乱,在套索临头的刹那,猛地一矮身,同时拔出腰间佩刀,怒吼出声!但他身下的枣红马却被一刀劈中前腿,惨嘶一声,人立而起,将他掀翻在地!
马车内,蝮蛇在阿青扑出的瞬间,脸色剧变!他反应极快,没有试图从正面已被浓烟封锁的车门冲出,而是身体猛地向后一撞!看似坚固的车厢后壁,竟是一道活动的暗板,被他直接撞开!他如同受惊的泥鳅,就要从这后门缝隙中钻出逃窜!
然而,他刚刚探出半个身子——
一道冰冷的身影,如同早已等候在那里的死神,挡住了他的去路!
是阿青!
阿青在掷出迷烟弹后,身形没有丝毫停留,甚至预判了蝮蛇可能的后撤路线,提前半息绕到了马车后方!此刻,他手中那柄毫不起眼的短刃,带着冰冷的杀意,已经递到了蝮蛇的咽喉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