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铭磊往她发顶吻了吻,指尖摸着她腕间的浅疤——那道疤被窑火烘得淡了些,却还能摸着浅痕。他忽然想起庄雨眠妈信里没写完的话:“金缝裂了别怨瓷,怨就怨没守够火候。”原来守着火候的不只是窑,还有蹲在窑前的人,揉着陶泥的手,等着晨光的眼。
天刚蒙蒙亮时,周师傅就举着马灯来了。灯芯“啪”地爆了个火星,照得窑口泛着暖光。“能开了。”她往林小满身边踢了踢草秆,“小崽子醒醒,看你爸盼的瓷。”
林小满猛地惊醒,画夹“啪”地掉在地上。他顾不上捡,直愣愣往窑里瞅——昨晚放进去的碎瓷片竟拼在了一起!淡粉的瓷面泛着琥珀光,半道金缝被火气烘得匀匀的,像有人用指尖一点点描圆的。旁边摆着只新烧的小杯子,杯身沾着片茉莉花瓣印,正是林小满掉在陶泥里的那片。
“这……这是……”林小满的声音抖得像窑里的瓷。
“你爸半夜来过。”周师傅往巷口指了指,老槐树下还留着个烟蒂,“蹲窑前描了半宿金缝,说当年跟你妈吵完架,就该这么补。”
晨光顺着窗缝漫进来,落在拼好的瓷片上,金缝亮得晃眼。林小满伸手去摸时,指尖刚碰到瓷面就缩回来——暖得像握着谁的手。他忽然蹲在窑前,肩膀轻轻颤,却没哭出声,只把脸埋在陶泥盆里,蹭得满脸都是泥,像小时候糊着陶泥笑的样子。
庄雨眠往他手里塞了块新揉的陶泥:“再烧只吧,烧只带把手的,给林叔送去。”
林小满捏着陶泥的手慢慢稳了。泥在掌心揉出暖,他抬头往巷口望时,老槐树下已没了人影,只有风卷着槐花香往窑里飘,混着茉莉香,暖得人鼻尖发酸。
齐铭磊把那只淡粉瓷片往外拿时,发现背面刻着行小字——是用茶针划的,浅得刚能看清:“等你妈回来描金。”刻痕里沾着点新的金粉,是昨晚刚填的,在晨光里闪着细亮。
周师傅蹲在旁边笑,烟杆往地上磕了磕:“你看,旧瓷养窑,旧人也养心。”她往齐铭磊手里塞了个小布包,“刚从林叔那儿讨的,新采的茉莉,晒了泡茶喝。”
日头爬到窗棂时,老巷飘满了香。林小满蹲在窑前揉陶泥,指尖不再发颤;沈言蹲在灶房煮花生,哼着跑调的歌;庄雨眠把新沏的茉莉茶往周师傅手里递,茶雾漫在老人满是皱纹的手上,像捧着团暖。
齐铭磊靠在门框上,看着窗台上并排的杯子——淡紫的泛着香,淡青的刻着名,还有那只刚拼好的淡粉瓷片,被庄雨眠摆在中间,金缝在光下亮得很。他忽然觉得,窑底埋着的哪是旧瓷片,是没说完的话,没补完的缝,是有人蹲在老巷等了多年的暖。
风从巷口吹进来,带着林小满揉陶泥的软响,吹得杯口的金缝轻轻晃,发出“叮”的脆响——像在说,你看,日子正往暖里走呢。
林小满捏着新揉的陶泥往窑口凑时,指尖沾着的茉莉粉簌簌往下掉。那是今早周师傅从晒匾里抓的——新采的茉莉蒸了半刻钟,捣成细粉掺在陶泥里,揉得匀匀的,泥面泛着浅黄的香。
“林叔说你妈最爱茉莉香。”庄雨眠蹲在旁边帮他扶着陶坯,指尖蹭过杯把的弧度,“当年烧瓷总往泥里掺这个,说烧出来的瓷能留着香,哪怕摆十年,拿热水一烫还能闻见。”
林小满的指尖顿了顿。陶泥在掌心暖得发烫,他忽然想起画夹里那张旧照片——妈抱着刚出窑的杯子笑,杯口飘着白花花的茉莉雾,爸蹲在窑前添柴,火星子落在妈发梢,爸伸手去拈,指尖蹭着妈耳后的碎发,软得像没烧透的陶泥。
“我记着她总哼歌。”林小满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亮了些,“哼的调子跟巷口老收音机里的不一样,软乎乎的,像是……像是揉泥时跟着窑火哼的。”
齐铭磊往窑里添了把干柴,柴枝上的茉莉花瓣被火烘得卷起来,香得更烈了。“周师傅说你妈哼的是烧瓷调。”他看着陶坯在火里慢慢变深,“哪段窑火该快,哪段该慢,调子一哼就知道。当年她教你爸烧瓷,总说‘调子稳了,瓷就稳了’。”
沈言从灶房端着花生出来,听见这话往窑边凑了凑:“林叔昨儿还哼呢!蹲在槐树下,烟抽了半盒,调子哼得颠三倒四,到‘窑温稳时瓷不裂’那句,忽然就停了——我猜是想你妈了。”
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马灯的光忽明忽暗。林小满把陶坯往窑深处送了送,指尖捏着窑壁的砖缝不敢松——砖缝里还留着妈刻的小记号,歪歪扭扭的茉莉纹,跟爸今早补的金缝一样,看着糙,却藏着软。
周师傅蹲在巷口编竹筐,忽然往这边喊:“小满妈托人捎东西了!”
林小满几乎是跳着跑过去的。周师傅手里捏着个布包,包角绣着半朵茉莉,跟爸补的瓷片上的纹正好凑成整朵。解开布包时飘出阵香——是块半旧的香膏,瓷盒裂了道缝,用金粉描着,描得歪歪的,正是爸的手艺。
“前儿托跑船的捎来的。”周师傅往香膏盒上敲了敲,“说在南边看见这香膏,想起当年你妈总往窑边摆,说闻着心不慌。盒裂了,让你爸补补,补完了……”她顿了顿,往窑里瞟了眼,“补完了就寄过去。”
林小满捏着香膏盒的手直抖。金粉在盒缝上闪着细亮,是爸昨晚描金缝时蹭的料——原来有些念想不用等开口,你往缝里填金,我往包里塞香,风一吹就撞出响了。
日头爬到中天时,窑里传来“叮”的轻响。林小满扒着窑口望,陶坯已烧成了浅白,杯身的茉莉粉被火气烘得透透的,热水一烫,果然飘出香来——跟照片里妈抱着的杯子一个味。
“能拿了。”齐铭磊递过布巾,“林叔在老槐树下等呢,烟都抽第三根了。”
林小满裹着布巾往外拿时,指尖被瓷面烫得缩了缩,却舍不得松。杯子在掌心暖得像团小太阳,他往巷口跑时,听见身后庄雨眠笑:“路上慢点!别像当年摔碎杯子似的!”
齐铭磊靠在门框上,看着林小满的影子撞进老槐树的阴影里。爸猛地站起来,烟蒂掉在地上,手在裤上蹭了又蹭才敢接杯子——指尖刚碰到杯把就红了眼,却没哭,只把杯子往鼻尖凑了凑,香漫进鼻子时,喉结动了动,像吞了口多年前的暖。
“你妈……”爸的声音哑得像窑里的灰,“她总说你揉泥的样子随我,犟得很,得用茉莉香软一软。”
林小满往爸手里塞了块没烧的陶泥——掺了今早的茉莉粉,软得能捏出指痕。“再烧只吧。”他看着爸的手覆上来,两人的指印叠在泥上,像多年前照片里那样,“烧只大的,能泡两盏茶的,寄给妈。”
爸没说话,只是把泥往掌心按了按。阳光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陶泥泛着浅黄的光,香得人心里发颤。
庄雨眠往齐铭磊怀里靠了靠,发梢蹭过他的下巴。窑里的火气还没散,暖得能烘热瓷片上的霜。“周奶奶说的对。”她指尖摸着窗台上的淡粉瓷片,“旧瓷埋在窑底不是等裂的,是等有人带着茉莉香来捡的。”
齐铭磊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风从巷口吹进来,带着林小满和他爸揉泥的软响,吹得杯口的金缝轻轻晃,像在哼那支没哼完的烧瓷调。他忽然想起庄雨眠妈信里最后那句:“等瓷暖了,就往茶里放片茉莉,日子会跟着香的。”
灶上的粗陶壶“咕噜”响了。庄雨眠跑去沏茶时,齐铭磊看见她的白衬衫沾着陶泥灰,却比任何时候都亮——亮得像窑里的火星,像杯口的金缝,像老巷里慢慢往暖里走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