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对某个时代,某段纠葛,钉下了最后一颗棺钉。
一旁的鼓手下意识握紧了鼓槌,准备擂响。
厉晚却抬起一根手指,轻轻制止。
记室参军展开纸笔,准备记录这无声的祭奠,她也摇了摇头。
“无字,”她的声音飘散在风里,“让他自己填。”
没人听懂这个“他”指的是谁。
是那个远遁北方的乌维禅?是那面焚毁的战旗?是那杯苦酒?还是她自已?
四名亲兵上前,用工具将挖出的赤土缓缓回填进浅坑。
他们没有将土夯实,只是轻轻拨平,任由寒风继续吹刮,任由未来的落雪继续覆盖。
或许三五日,或许三五年,这坡顶又会长出新的野草。
草根之下,埋着敌人的发、残破的旗、御赐的杯,以及一段无人认领、也无需他人评说的往事。
卯时正刻,天色未明,只有东方天际透出一线冰冷的鱼肚白。黄碛山缺口处,黑色的洪流开始蠕动,然后决堤般涌出。
最先出现的是铁骑。三千匹战马,披着厚重的黑色护甲,如同移动的玄铁堡垒。马上的骑士同样玄甲罩身,面覆铁胄,只露出一双双沉寂的眼睛。他们没有呐喊,没有旌旗招展,甚至连马蹄声都被刻意控制着,踏在半融的积雪和冻土上,发出沉闷而整齐的隆隆声响,仿佛大地深处传来的心跳。铁骑组成的纵队像一条苏醒的巨蟒,缓慢而坚定地滑过雪原,黑色的洪流与素白的大地界限分明,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紧随其后的是七千步卒。他们排成数列长队,沉默地行走在铁骑碾出的泥泞道路上。沉重的靴子踏碎了残雪,踩进了被队伍最前方践踏得稀烂的泥浆里。那些泥浆并非纯黑,而是混合了融化雪水、黑土,以及某些难以言说的暗红痕迹,在熹微的晨光中呈现出一种污浊的、令人不安的色泽。士兵们的脸上看不到凯旋的喜悦,只有长途跋涉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沉郁。他们的兵刃入鞘,甲胄上沾满泥点,步伐沉重而一致,像一群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
再后面,是绵延不绝的辎重车队。五百乘大车,由骡马牵引,车轮深深陷入泥泞。车上满载着帐篷、粮草、军械,还有覆盖着草席、形状隐约可辨的……更沉重的东西。车辆吱呀作响,每一次颠簸都仿佛承载着不堪重负的呻吟。车辙印深深烙印在道路上,与步兵的足迹、骑兵的马蹄印交织在一起,将原本洁白的雪原切割得支离破碎。
整个队伍庞大无比,从阴山缺口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沉默地向着南方移动。这场景并无胜利的昂扬,反倒像一道横亘在天地之间的、巨大而丑陋的伤口。覆盖在雪原上的洁白,如同刚刚凝结的薄痂,而被这支沉默大军行进路线所撕裂开的那条宽阔、泥泞、色泽暗红的通道,则像是痂皮被硬生生重新揭开,露出了底下尚未愈合、甚至仍在隐隐渗血的筋肉。那暗红的色调,是泥土,是融雪,是铁锈,或许,也是无数悄然渗入这片土地的、看不见的东西。
风掠过队伍,带来兵甲摩擦的冰冷声响和车轴的哀鸣,却带不走那股沉重得几乎要凝固的空气。这道缓慢南移的“伤疤”,无声地诉说着这场战争的代价,以及远未结束的隐痛。
赭脊坡在身后越来越小,最终缩成视野尽头一个微不足道的赤红色小点。
仿佛是谁不经意间,在这片无垠雪原上滴落的一滴血,风一吹,雪一盖,便再也寻不见痕迹,找不到来路,也望不到归处。
队伍中,有人忍不住回头张望,有人则始终目视前方。
厉晚没有回头。
她端坐在黑龙旗下,身下的战马迈着沉稳的步伐。
甲叶随着马蹄起落相互碰撞,发出规律而清脆的“叮当”声响,连绵不绝。
那声音,不像凯旋的乐章,
倒像是一支无声的笔,
在为那座远去的、无字的石碑,
继续书写着……
不书写任何人的名字,
只书写这亘古不变的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