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三被那火星子晃了眼,下意识后退半步。等他再抬眼,那匹马已转过街角,只剩蹄声还在巷子里回荡。夜风里飘来几句零碎的对话,什么“铁价”、“契书”,他听不太懂,只觉得心里莫名地慌。
他低头看看怀里的梆子,又看看街上那些仓皇奔走的人影,终于还是把梆子揣回怀里,提着灯笼,悄悄退回了小巷的阴影中。这个夜,太不寻常了,他还是躲远些好。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绷的气息,仿佛整座城都在今夜突然惊醒,为那骤然失衡的秤杆而慌乱奔走。
一匹绢从兑二斤半铁跌到一斤半。这个数字背后,是成千上万草原牧民的过冬物资,是中原织户的生计,是刚刚建立起来的互市信任,更是各方势力那微妙而脆弱的平衡。
秤杆的一端突然轻了,整个秤盘都在晃动。
霍煦庭望着窗外的夜色,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老师傅教他看秤时说过的话:秤星可以校准,秤砣可以增减,但若秤杆本身出了裂纹,再精巧的称量都是徒劳。
赤泊渊的铁矿,就是这根秤杆。如今它裂了。
身后传来推门声,厉晚一身轻甲走了进来。她看了眼案上的急报,又看了眼霍煦庭站在窗前的背影,没有开口询问。
“传令下去,”霍煦庭没有回头,声音平静,“镇西军所属粮仓、布库,即日起清点存量。浮玉、定远各商号,着人暗访,记录绢、铁实时市价,每半日报一次。”
“要干预市价吗?”厉晚问。
“不。”霍煦庭转身,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影子,“先看清这杆秤,到底会歪到什么程度。”
厉晚离去。
书房里又只剩下霍煦庭一人。他重新坐回案前,翻开账册的另一页。那里记录着草原各部预订的三万匹绢布,对应的正是赤泊渊预期中未来三个月的铁产量。
如今铁没了,绢还在路上。不,绢可能很快也不会再上路了,没有商人会做注定亏本的买卖。
霍煦庭的手指再次抚过纸面,这次停在“绢”字上。铁与绢,本该是秤盘两端平衡的砝码,此刻却一个沉重下坠,一个轻飘欲飞。
三更的鼓声从城楼方向沉沉传来,一声,两声,三声,在夜色中荡开悠长的余韵。
但这古老的报时声,今夜却仿佛失去了它应有的意义。浮玉城的灯火并未随着更鼓而熄灭,反而有越来越多的地方亮了起来。
绸缎庄二楼,老掌柜举着油灯,对着墙上那幅巨大的《绢铁易市图》久久伫立。他的手指虚虚点在“赤泊渊”三个字上,眉头拧成了结。
客栈的天字号房里,从中原来的大客商披衣坐在案前,面前摊着七八份契书。他提起笔,悬在半空,墨汁聚在笔尖将滴未滴,却迟迟落不下去。
镇西军衙门的偏厅,几个书记官埋头疾书,纸张翻动的沙沙声不绝于耳。偶尔有人抬头揉揉酸涩的眼睛,望向窗外深沉的夜色,叹口气又继续俯首。
就连寻常巷陌的民宅里,也有窗棂透出昏黄的光。那是织户在连夜赶工,也是小贩在清点库存——人人都嗅到了变故的气息,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应对这个突如其来的长夜。
更鼓的余音终于散尽,夜色重归寂静。但那一扇扇亮着的窗,像无数只不肯合上的眼睛,沉默地注视着这个发生了骤变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