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渐渐消失,贾丁感到那股束缚他的力量松开了。他拼命往上游,胸口的疼痛几乎让他昏厥。当他终于冲破水面时,东方已经泛白,雨也停了。
贾丁瘫倒在岸上,大口喘着气。手中的木牌不知何时变成了一块人骨——一节纤细的手指骨,上面套着一个生锈的铜戒指。
贾师傅!
贾丁转头,看到老周带着几个民兵跑来,脸色难看。
你在这儿干什么?老周扶起贾丁,公社书记找你一宿了!
贾丁把骨头和戒指悄悄藏进蓑衣里:怎么了?
又死人了!老周的声音发颤,昨晚水库值班的小王,被发现淹死在办公室里!门锁着,地上全是水,可他身上一滴水都没有...最邪门的是,他手里攥着一块红布,像是从嫁衣上撕下来的...
贾丁心头一震。翠兰的怨灵已经开始索命了。
带我去看看。贾丁说。
公社办公室里,小王的尸体盖着白布。贾丁掀开一角,看到一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眼睛大睁着,嘴里塞满了水草。更诡异的是,他的胸口衣服被撕开,皮肤上有一个淡淡的青色印记,形状像条小蛇,但还没完全成形。
这是...老周倒吸一口冷气。
去把大队书记和村里的老人都叫来。贾丁沉声说,特别是1955年前后在任的干部。有些事,必须说清楚了。
老周面露难色:这...现在破四旧呢,搞封建迷信要挨批斗的...
贾丁亮出那节指骨和戒指:再不说,死的人会更多。你以为翠兰的怨气只杀一个就够了吗?
听到二字,老周的脸色刷地变白:你...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
贾丁指了指胸口的印记,又指了指小王尸体上未成形的印记:因为下一个,就是我。
大队部的门紧闭着,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屋里挤了十几个人,大多是村里六十岁以上的老人。空气中弥漫着旱烟和汗臭味,却掩盖不住那股紧张的气息。
贾丁站在毛主席像下,把那节指骨和铜戒指放在桌上。骨头在木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几个老人明显地哆嗦了一下。
1955年夏天,贾丁开门见山,你们把翠兰献祭给了河神。
屋内一片死寂。现任大队书记李国强——一个四十多岁、穿着中山装的壮实男人——猛地站起来:贾丁!你胡说什么!现在是新社会,哪有什么献祭?你这是封建迷信!
贾丁不急不缓地解开衣扣,露出胸口的青色印记:那这个呢?李书记,你父亲当年是村长吧?
李国强脸色刷地变白,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
一个满头白发、佝偻着背的老人突然哭了起来:报应啊...我就知道会有报应...
老刘头!李国强厉声喝止。
够了!贾丁拍桌而起,桌上的搪瓷缸子震得哐当响,已经死了八个人了!小王尸体上的印记你们也看到了,再不阻止,下一个死的可能是你们中的任何一个!
他举起那枚铜戒指:这是翠兰的。上面刻着她名字和生辰。她不是意外淹死的,是被你们绑在木筏上推进洪水的,对不对?
老刘头瘫坐在长凳上,老泪纵横:那年大旱...庄稼都快死光了...神婆说是河神发怒,要娶新娘...
随着老刘头的讲述,那段被刻意遗忘的历史逐渐浮出水面。1955年夏天,连续三个月没下雨,庄稼眼看要绝收。村里请来的神婆说必须给河神送个新娘,否则全村都要遭殃。
翠兰是村西头老杨家的闺女,刚满十八...老刘头的声音越来越低,神婆说她八字合适...老杨一开始不同意,后来我们凑了二十块钱...
李国强突然暴怒:胡说!我父亲从来没参与过这种事!这都是四旧!是封建糟粕!
贾丁冷笑一声,转向角落一个一直没说话的老太太:王婶,您当年是妇女主任,翠兰下葬时穿的红嫁衣,是您亲手做的吧?
老太太浑身一抖,手里的念珠啪嗒掉在地上:你...你怎么知道...
因为她昨晚来找我了。贾丁的声音很轻,却像刀子一样扎进每个人心里,她说,如果不把她的尸骨捞上来好好安葬,她会一个一个找上门...
屋外突然狂风大作,吹得窗户啪啪作响。不知是谁先起的头,几个老人开始低声啜泣。
她在水库下面,对不对?贾丁追问,当年修水库时,你们没把她的坟迁走,直接淹在了水下。
老刘头点点头,浑浊的眼泪顺着皱纹流到下巴:当时...当时公社催得紧...再说那地方本来就不该有坟...
贾丁收起指骨和戒指:明天天亮前,我要在翠兰原来的坟地见到一口棺材。要上好的松木,里面铺红布。准备纸钱香烛,再找一套新衣服。
李国强还想反对,老刘头却突然跪下了:贾师傅,求你救救村子吧!我们老了不怕死,可孩子们...
贾丁系好衣扣,胸口印记处传来阵阵刺痛:我去捞尸。但你们记住,这不是为了你们,是为了让翠兰安息。
走出大队部,贾丁发现老周等在外面,脸色异常苍白。
贾师傅...老周欲言又止,小王尸体...不见了...
公社卫生所里,盖尸体的白布空空如也,地上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通向水库方向。更诡异的是,墙上用不知什么液体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还我嫁衣。
贾丁摸了摸胸口的印记,那里的疼痛更加剧烈了。时间不多了。
天黑后,贾丁独自来到水库边。今晚没有月亮,水面黑得像墨。他脱光衣服,把一根红绳系在腰间——这是王婶给的,说是按照老规矩,捞尸人必须用红绳拴住自己,免得被水鬼勾了魂。
贾丁嘴里含了一片苦艾,这是他多年来下水前必做的准备。但今晚,苦味中多了一丝血腥气——他的牙龈开始出血,这是印记反噬的征兆。
翠兰,他对着黑漆漆的水面说,我来带你回家。
水比想象中更冷。贾丁潜入水下,胸口的印记开始发出微弱的青光,照亮了前方一小片水域。他顺着记忆游向白天发现指骨的地方,那里的水草像活物一样蠕动。
贾丁拨开水草,露出下面的河床。泥土中半掩着一具白骨,身上还挂着红色嫁衣的碎片。头骨上残留着几缕黑发,手指缺了一节——正是贾丁找到的那节指骨。
当贾丁的手触碰到头骨时,整个水库突然震动起来。水流变得湍急,水草疯狂生长,缠住了贾丁的四肢。他挣扎着,看到翠兰的尸骨正缓缓坐起,黑洞洞的眼窝对准了他。
你终于来了...一个声音直接在他脑海中响起,我等了二十年...
贾丁感到一阵窒息,不是因为没有空气,而是因为恐惧。他拼命想挣脱水草,却越缠越紧。
为什么要逃?翠兰的声音带着哀伤,我们是一样的...
贾丁突然停止了挣扎。他直视着头骨的空眼窝:翠兰,我不是来逃的。我是来带你回家的。
水草的缠绕稍微松了一些。
老杨...我爹...声音断断续续。
他已经死了。贾丁轻声说,三年前走的。临终前,他一直在喊你的名字。
头骨微微低垂,像是在哭泣。贾丁趁机从腰间解下一个布包,里面是那枚铜戒指和一块红布——王婶连夜赶制的一小块嫁衣碎片。
这是你的。贾丁把戒指套回白骨的无名指上,又用红布盖住头骨,我来履行诺言。
水草完全松开了。贾丁小心翼翼地把尸骨收集起来,放进随身带的布袋里。当他碰到骨盆时,发现下面压着一块小木牌,上面用朱砂写着生辰八字——正是翠兰的。
就在这时,贾丁胸口的印记突然剧痛,一股强大的吸力将他拖向水底。他挣扎着,却看到翠兰的身影完整地出现在面前,穿着完整的红嫁衣,面容栩栩如生。
还有最后一个秘密。翠兰的声音变得清晰,当年你被推下水时,是我救了你。我把河神的印记分了一半给你,所以你才能活下来。
贾丁震惊地看着她:为什么?
因为你是我弟弟啊...翠兰的眼中流下两行血泪,同父异母的弟弟...爹从来没告诉过你吧?
这个真相像雷电般击中贾丁。他突然明白为什么老杨临终前一直喊翠兰的名字,为什么自己会对这个名字感到如此熟悉...
现在,该收回印记了。翠兰伸出手,按在贾丁胸口,否则你也会变成和我一样的水鬼...
贾丁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从体内被生生抽离。他的意识开始模糊,最后的印象是翠兰的身影逐渐变得透明...
当贾丁再次醒来时,他已经躺在岸上,身边放着装有翠兰尸骨的布袋。东方泛起鱼肚白,新的一天开始了。
按照约定,老刘头等人已经在翠兰的原坟地准备好了一切。贾丁亲自将尸骨放入松木棺材,又把自己找到的那节指骨放回原位。王婶带来了一套崭新的衣服,说是按当年没来得及给翠兰穿的嫁衣样式改的。
下葬时,贾丁注意到李国强没来。后来他才知道,李国强昨晚突发急病,胸口出现了一个青色的印记,天亮前就断了气。
葬礼结束后,贾丁回到自己的小屋。他摸了摸胸口,那个陪伴了他二十年的印记变淡了,但并没有完全消失。夜里,他做了一个梦,梦见翠兰站在河边,穿着新衣服,朝他挥手告别。
第二天,水库的水变得清澈见底。公社派人打捞小王的尸体,却意外捞上来一具穿着中山装的尸体——正是李国强。他的胸口,有一个已经完全成形的青色印记。
贾丁站在岸边,看着人们惊慌失措的样子,默默卷起一根旱烟。他知道,诅咒还没有完全结束。因为在他胸口的印记深处,仍能感觉到一丝微弱的跳动,像是远方河水的脉动...